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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门首辅:紫流金笔下严冬时分松林秘境》

发布时间:2024-09-01浏览: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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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案

周稚宁病死之后就成了周家二房的长子。

二房家道中落,父亲无能,母亲懦弱,还有三个待嫁的阿姐。

周稚宁叹了口气后穿紧自己女扮男装的马甲,毅然走向了科举取仕的道路。

既然前世能够一路读到博士,那么今世让她当个首辅也不过分吧?

从外放的七品芝麻小官到五品、四品、三品,到最后的大明首辅。

周稚宁的名字注定要在史书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试读片段

严冬时分,寒来铺天,远处的青山松林被笼罩在一片冰冷刺骨的雪雾之中,冷碧的松尖儿尚凝着雪色的冰碴,在冷阳下闪烁着微光。

  冬风扑过来,冰碴扑簌簌地往下掉。

  松下一纤弱少年冷不丁就被砸了满身,不由仰起头来。

  少年俊眉修目,琼风秀骨。一身洗的发白的破棉絮袍在寒风中猎猎飞舞,身形清瘦修长,迎着雪光,秀美的美容更显得冷清。

  感受到脖子里掉落雪碴子的寒气,少年松开握住斧子的手,微微昂起头,勉强拭去了鼻尖和两颊上的冰雪,这才又俯下身去捡起了地面上被劈飞的柴火,装在了身边的背篓里。

  但顾不得多做停顿,她又紧拾起另一只圆滚粗柴摆在木桩上,再度紧了紧手中的斧子,高高扬起,重重劈下。

  啪——!

  沉闷的砍柴声中,一个黑粗的汉子看向少年。

  “宁哥儿,你昨个儿劈了半日柴,也不过得了二十来斤。怎得今日又是你来?你阿爹呢?他若是一味只在家里躲闲,今年你家怕是难挨了。”

  乡下冬日里奇寒无比,没有预备上足够的柴火是会冻死人的。

  但那少年闻言不曾回话,只紧绷着唇线,继续挥斧。

  “李大哥你何必管他们周家的闲事?那姓周的那酸秀才怕是又去巴结他那个当大官的长兄了!”有一个汉子接话。

  另有人讥笑道:“能当大官的老爷都是天上的星宿,哪儿看得上他提过去的鸡鸭鹅鱼呀。偏偏人家不识相,年年过节年年上门,哪回不是灰溜溜地回来?这要是我,我早没脸再登门了。可偏偏人家跟个没事人一样!”

  说罢,一群汉子都粗声粗气地哈哈大笑起来。

  先前问话的李大哥脸上显出一点怜悯的神色。

  但少年流着热汗依旧沉默不语,任这群汉子取笑,只是用尽全力地再度扬起斧子,又落下,眼神冷淡又执着,似乎能让她上心的只有这堆干柴。

  这时,凝结着一层薄冰的泥泞小路上,远远地走来一抹女人的影子。

  “宁哥儿!宁哥儿!”黄嫂子遥遥地便喊。

  少年从人堆里抬起头,看见一个腰似桶粗的胖妇人朝他快步走来,气喘吁吁地停在他面前,说:“我在整个西河村寻你,谁知你躲在这儿。瞧瞧你这一身臭汗,快,把斧子放下随我回去,你阿爹正找你呢。”

  说着就要去拉少年的柚子。

  周稚宁拘谨地往后退一步,低声道:“黄嫂子,您可知道我阿爹找我有何事?”

  “自然是好事!”

  黄嫂子笑的将胖肉堆在一处:“你那个当了大官的大伯呀,今年亲自派了人来接你们一家去过团圆年呢!好气派的马车就停在你们家门口!你阿爹寻你都寻疯了,我也特别来给你报个信儿。你可别耽误了,赶紧回家!”

  周稚宁闻言一愣,继而颇为烦恼地抿了抿唇。

  几年前她因病去世,醒来后就成了这西河村周家二房的长子。

  她上头有三个姐姐,而她自己本该是周家的第四个女儿。被迫挑起长子的担子,也只是因为当年父亲周允德第十次落榜后大病了一场,人眼看着就要殁了,母亲杨氏信了道士的谗言,为了替周允德招魂,谎称腹里怀的是个文曲星投胎的麟儿,能替周允德圆那个虚无缥缈的状元梦,光荣二房。

  这个谎言硬生生吊住了周允德的一口气,后来果真把人救了回来。

  她一开始以为谎言终究是谎言,杨氏不可能瞒周允德一辈子。可一年、两年、十年……杨氏从一开始不知如何开口,变成如今害怕开口。

  因为周允德实在是将这个被预言为文曲星的“老来子”当成了人生的全部希望。他不仅彻底放弃了科举,专心教导“儿子”读书,还耗费全部银钱送“儿子”开蒙,替“儿子”求遍名师,甚至还愿意腆着脸去求早就不再联系的长兄周允能,只为了“儿子”能得到一个更好的前途。

  所有人都信她是周家的长子,二房的希望,就连说出这个谎言的杨氏也渐渐的信了,仿佛她当年诞下的真的是个麟儿,而不是女儿……

  *

  回家后,周稚宁才看见家里家外都忙疯了。

  三个姐姐不停地往一辆华丽的大马车上运着什么东西,母亲杨氏也紧张的不得了,一直在清箱箧。几口往日里被珍藏的大樟木衣箱,如今都大喇喇地摆放在院子里。

  周允德更是喜得不行,那张青白消瘦的长脸上,难得进发出了巨大的光芒,两只原本暗沉黯淡的眼睛,现在亮的吓人。

  一看见周稚宁,他立马大步走过来,推着她的肩膀道:“宁哥儿,你快去看看你的衣箱还有什么需要收拾的。多的你母亲已经替你收捡了。怕还有什么零零碎粹的遗落,你自己去验一验。省得到时候去了平城,缺东少西的还得劳烦主人家替咱们置办。”

  周稚宁回头看了一眼马车外的侍从,那是奉命从平城来接周允德的。此时那人虽面无表情,可嘴角微微下撇,眼神里充满了鄙夷和不屑,以一种看打秋风的穷亲戚的目光,审视着他们一家的兵荒马乱。

  “阿爹。”

  周稚宁回过头来叹了口气,低声道:“何必如此麻烦?咱们只是去平城过年,腊八过了便回来了。带这么多东西去也没个用处。又麻烦阿娘和阿姐们来来去去,实在累得慌。”

  周允德却笑道:“今年与往年大不一样,你那大伯还是念着我们这点骨肉之亲的。虽然往年做的绝情了些,但今年到底是心软下来,不仅派了马车来接我们进平城,还与我修书一封,留我们在平城暂住。”

  周稚宁眉心一蹙:“可腊八后私塾那边的课业怎么办……”

  “这也是为父替你苦心经营之处了。”

  周允德叹了口气:“我天资平平,但你开蒙这些年,各个夫子都是赞叹有佳,夸你有读书的慧根。西河村虽好,但终归太小,若你能去平城读书,将来的路途应当更坦荡些。正好你大伯家要开一个家族私塾,遍请名师,届时还有其他家族子弟前来入学。这样的机会,我实在是不忍你错过。”

  周允德确实是打心眼儿里替周稚宁考虑,可周稚宁的眉头却越皱越深了。

  平城对她来说是另一个陌生的天地,光是要适应就要花上一番功夫。更何况她还担着这么大个秘密……

  可是周允德没有多想,催促周稚宁去检查自己的衣箱。

  周稚宁无话可说,只好依言去了,杨氏替她将东西收的很好,不需要多看什么,于是她很快又回来了。

  见再无可收捡的了,周允德就带着一家人上了马车。

  那车夫扬手挥鞭,马车就摇摇晃晃地动了起来。

  三姐周巧秀今年才十二岁,正是活泼好动的时候,她坐在马车上也一刻不能安分,掀开马车帘子朝外看,问道:“阿娘,咱们这一去,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杨氏将她抱在怀里,笑道:“兴许明年就回来了,秀姐儿舍不得西河村吗?”

  周巧秀点头,眨巴着两只漂亮圆溜的眼睛说:“是啊,我跟二狗还约好了明年春天去放纸鸢呢。他说他给我扎一个又大又漂亮的纸鸢送我。”

  杨氏皱眉:“秀姐儿你也不小了,也要学会懂些规矩,以后不许再跟这些小子们混在一起。你也该学些规矩了。”

  周巧秀撇撇嘴,像是不高兴:“为什么我就要学规矩?阿弟怎么不学规矩?阿弟也会跟那些小子们混在一起,为什么我就不能?”

  杨氏说:“你是女儿,你弟弟是男儿,自然是不一样的。”

  周巧秀还是不满意,嘀咕着:“怎么就不一样了,哼……”

  周稚宁静静地垂下眼眸。

  其实无论男子、女子,理应是一样的,只是她所在的这个大明,女子生来艰难。

  大姐周巧珍正经道:“阿娘说得对,三妹,你已经十二岁了,该懂些规矩了。不仅在男女大防上面格外注意,就是去了大伯的家里,也要更谨慎守礼。”

  杨氏附和地点头,欣慰地说:“还是珍姐儿懂事。”

  说完,她又叹气:“一晃眼,珍姐儿你也快十六了,也该找个婆家了。我本想着要是宁哥儿能挣个功名回来,你的前程也更有指望,可这还要等上许多年呢,怕是要耽误了你。但要是这回你大伯能替你做主,我也不用再担心你的前程……”

  “阿娘,这些话何必当着弟弟的面儿说。”

  周巧珍忍不住红了脸,偏过头去。

  “这有什么,你弟弟也该对你的婚事上心。她是咱们家唯一的男丁,咱家一家子的未来可都指望着她了。”杨氏笑着看向周稚宁。

  周稚宁眉眼流露出几分疲懒。

  男丁、希望、顶梁柱……

  她听过太多遍了,可是杨氏还是乐此不疲的提着。

  二姐周巧慧不声不语,只从怀里找出了一个干粮包袱,打开了,里面静静地躺着两个烙好的饼子。

  这些饼子都上了油,撒了芝麻,咬上一口很是酥脆香甜。

  她轻轻碰一碰周稚宁的胳膊,悄声问:“小弟,你饿了吗?要不要吃个饼子垫一垫?”

  周稚宁心中已不想再听杨氏言语,正好周巧慧问她,她干脆转过身来拿了一个饼子过去,用手捏着吃了半个,结果糊了一下巴的油,惹得周巧慧瞧着她笑。

  周稚宁有些不好意思地想找手帕出来擦干净,但周巧慧已经预备好了。

  她拿着白帕子替周稚宁揩了一揩,笑说:“怎么还是这么毛躁,也不当心?”

  周稚宁越发不好意思,推说道:“这饼子油太多了,我不是存心弄脸上的。”

  谁曾想周巧慧说:“那是我特意多放了点油呢,阿娘说你还在长身体,应该吃点好的,烙饼子的时候我就多灌了些油进去。你要是吃不惯,我下回少放些。”

  周稚宁张张嘴,还未来得及答话,杨氏已经插嘴进来,语气里带着两分不满:“慧姐儿你也太不当心了,这油吃多了容易腻着,对宁哥儿不是什么好事。宁哥儿跟咱们不一样,事事都要格外精细。”

  周巧慧闻言,脸上出现愧疚的神色,好似这寻常人家过年才能吃上的灌油饼子,给周稚宁吃了就能害死她似的。

  “对不起小弟,我下次再给你做别的好吃的,这个饼子太油了,对你身体不好。”周巧慧小声地说。

  周巧珍也说:“是啊,阿娘说的对,小弟是咱们家的指望,万事都要小心些。来,吃我带的干粮吧。是我专门替小弟准备的馒头,里面还夹着豆沙呢。”

  说着,她连忙翻找自己的干粮包袱,找出了四个包的精致的豆沙馒头,溏心满满的,几乎要溢出来,闻起来都香甜。

  周巧秀也饿了,看着这四个豆沙馒头流口水,眼里满是渴望,大声道:“我也想吃豆沙馒头!”

  杨氏却将她往怀里一抱,道:“姑娘家家的吃这个做什么?好东西要留给弟弟吃,听见了没?只有弟弟好了,你们才会好。”

  周稚宁深吸了口气,拿过一个豆沙馒头放在周巧秀的面前,说:“吃吧,三姐。”

  周巧秀闻言回头瞧她,眼里满是犹豫。

  杨氏却皱眉,扯着周巧秀的袖子不许她拿。

  周巧秀虽然很想吃,但她被杨氏按着,挣扎片刻后,还是恋恋不舍地摇摇头:“算了,阿弟你吃吧。”

  周稚宁却不动,她固执地又把馒头往周巧珍的方向递了递,眼神紧紧盯着她,几乎是盼望着她能接下。

  但周巧秀摇摇头,不敢接。

  周稚宁慢慢地用眼神看向杨氏和周巧慧、周巧珍三人,她们更是不肯接。

  杨氏劝道:“这馒头是精贵东西,你的几个阿姐们吃这个太浪费了,还是宁哥儿你吃了吧。”

  周稚宁咬紧了牙关,指尖几乎用力到泛白。

  她抬起手,将馒头重新放回周巧珍的帕子里,撇开了视线。

  “阿弟,你不吃了吗?”周巧秀咽了咽口水。

  周稚宁面无表情:“我没胃口,不吃了。”

  “阿娘,阿弟不吃,那我可不可以吃了?”周巧秀看向杨氏。

  杨氏却只向周巧珍递了个眼色,周巧珍便将馒头都收起来了。

  就是周稚宁不吃,这些馒头也轮不到周巧秀吃。即便是冷了,再热一热,端上的也只会是周允德的餐桌。

  周稚宁看着周巧珍果然重新将这几个馒头收起来,满眼冷冽。

十一二月的天气冷得很,从西河村去往平城的路上凝结了一层坚冰,稍不留神就容易打滑摔出去,因此车夫赶路十分小心。

  等他们赶到平城的时候,已经过去了两天一夜。

  天蒙蒙亮,马儿喷着响亮的鼻息,车夫眼角眉梢都结了冰,说话的时候与马匹一样,吞吐着白烟儿。

  “到了,几位请下车,从角门儿进吧。”

  这两天一夜的赶路着实将人折腾的不轻,周稚宁几个小辈儿还熬得住,但周允德和杨氏两个已经是脸色难看。周允德眼框下更是坠了两个大大的乌青,走路都虚浮起来,叫他消瘦细长的身子更显萎缩,一副要殁的模样。

  周稚宁随几个姐姐下了马车,脚刚一沾地,就被这冰凉的雪雾刺激的一哆嗦。她身上的旧夹袄已经穿了好几年了,里面的棉絮都压实了,不是很能御寒。她只能不住地跺脚搓手,好叫自己更暖和些。

  这边杨氏几个也冻的慌,周巧珍、周巧慧、周巧秀几个都围在她身边。四个女人凑在一起取暖,倒比周稚宁一个人取暖更容易。

  但一家人望一望平城周宅阔气不凡的牌匾,以及紧闭的朱红色大门,一时竟不知道接下来该有什么动作。

  因为按照道理,邀客的主人家必定会算准他们来的时候,派人在大门口接引,不至于叫来客昏头昏脑,摸不着东西南北。

  但此时此刻,莫说周府,就是整条大街都静悄悄的,一切都被笼罩在冰冷的晨雾中,寂静冷漠。

  周允德往自己手心里哈了口热气,只得先招呼杨氏几个一起把车上的箱箧卸了。

  于是几个女眷加上周稚宁又忙上忙下地搬了一阵子的东西。

  好歹他们也是客,但车夫冷眼旁观着,只将手拢在袖子里,兀自靠在车门处打盹儿,一副不打算帮忙的样子。

  好不容易等到几只大大小小的箱箧搬完了,已经过去了三炷香的时间。

  周稚宁脸色布满了劳动过后的红晕,薄唇却微微发白,于寒风中站立,整个人越发显出一种病弱的苍白感。

  周允德心疼儿子,且他看周府外一直没来人,便凑近车夫商量道:“小哥儿可否给我们寻个接引的人来?我不曾入过内院,实在不知府内是个什么情况。”

  车夫坐在马车上,懒洋洋地掀起眼皮笑:“但凡府里的宾客迎来送往,都要找翠红姐姐,她是夫人身边的大丫鬟,管家婆子都没她利害。”

  周允德哦哦地说:“那敢问这位翠红姑娘何时出来?这天寒地冻的,我们棉衣不足,怕是不能御寒。”

  那车夫笑的更厉害了,一口黄牙露出,将眼角眉梢的宿冰抖的簌簌的响:“你要等她老人家,先蹲在哪儿角门等到日上三竿再说吧!等她什么时候用床上功夫把老爷伺候得舒服了,你们什么时候就可以见到她了!哈哈哈!”

  原来翠红是大夫人身边的人,叫夫人开了脸指给了周允能做通房。

  周允德脸色登时一变,但车夫直接一扬马鞭,瞧也不瞧他,径直往后院马棚去了。

  “欺人太甚!这是什么待客之道!”周允德气的脸色涨红,“太失礼数!实在是太失礼数了!”

  周允能派人将他们接来,又不着人来引见,大早上家门紧闭,叫他们吃了好大一个闭门羹,简直是难堪至极。

  如此羞辱人的举动,偏偏周允德又因为记挂着周稚宁的学业,而不敢轻易拂袖而去。

  杨氏犹疑地问:“老爷,咱们现在怎么办呐?”

  平城离西河村那么远,他们自己定是回不去的。

  周允德忍了又忍,终是咬牙看向周稚宁道:“宁哥儿,咱们周家二房的希望就全系在你一个人的身上了。若是往后你能够出人头地,挣个功名回来,为父才不枉受这今日之辱啊!”

  言罢,他看向周府那阔气的匾额,在晨曦之下,匾额上的“周府”二字仿佛在闪闪发光。

  “等吧……”周允德说,仿佛认命般,“等罢……”

  一家人在寒风之中瑟缩在了周府的角门处,狼狈地像几条无家可归的丧犬。

  周稚宁靠在冰冷的砖石上,眼睫低垂,仿佛有千斤般的重担压在她的肩膀人,于寒风中更见羸弱清瘦。

  *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青石街面上冰凉的晨雾终于慢慢散尽,偶尔也有行人来去,周府的角门却迟迟未开。

  这时,远处传来一阵人声。

  周稚宁顺着声音看过去,只见几个锦衣玉袍的青葱少年正说说笑笑、意气风发地朝他们这边走来。

  少年们身上穿着的褙子都镶着纯白的毛边,绣着花团锦簇的纹样。外面披着漂亮精致披风,手里或是抱着暖炉子,或者抱着汤婆子,温暖舒适。走路时大步流星,昂扬阔首,自有一股子富贵人家的傲气和贵气。

  为首的一个穿着更是华丽,一身紫红色锦绣不说,外边儿还披着件厚实漂亮的狐毛披风。走起路来昂首阔步,似乎很是得意。

  周允德则注意到这个少年腰间系着块玉牌,牌子上刻了个简单的周字,约莫就是往周府里去的。

  他舔了舔苍白又干枯的唇瓣,努力把腰上的一处崩线口往后扯了扯,谦恭地弯着身子对着这群少年迎上去。

  这样的姿态让他本来就细瘦的身体变得更像一只弓紧了的虾,穷酸、紧张又可怜。

  “诸位……”

  周允德甫一开口,便被那名紫红色锦袍的少年睨了一眼,呵斥道:“哪儿来的叫花子?不懂规矩么?怎在我周府门前圪蹴。去,速去!”

  周允德脸色顿时红红紫紫,像一块变色了的猪肝。

  “在下周允德,是周府老爷周允能的同胞兄弟,这次来是应了周老爷的邀约的。”

  周允德勉强压着脾气说:“诸位想是也是往周府去的,能否帮忙通传一声,我与家小已是在外等候多时了。”

  话音落下,那几个少年的脸色各有各的精彩。

  唯有这紫红锦袍的少年神情一变,显得难看起来。

  身后有一人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连玉兄,真没想到,原来你家还有这么一门亲戚呢?瞧这模样,应是连夜赶路过来的吧?”

  周连玉闻言立即反驳道:“谁跟他们是亲戚?!”

  周允德慌忙要掏请帖:“我这儿有帖子,这确实是周府老爷亲笔所写……”

  但他的话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周连玉武断地打断了:“真是荒谬!”

  说着,周连玉上上下下把周允德连带着周稚宁与那堆行李打量了个遍,满脸嫌恶:“若是我父亲请的你们,怎么没叫人接引?我周家也是礼仪之家,是万万做不出如此没有礼数的事的。你们若执意要故意攀污我家,我便不留情面,叫人将你们打出去了!”

  言罢他一甩披风,踏步便走,连也正眼也不留给周允德。

  这回周允德连口齿都气到结巴了,但骂又骂不出来,差点当场气晕过去。

  周连玉身后的这群少年也都只当这是个小插曲,同样随着周连玉离开。只是在经过周允德的时候,他们不加遮掩地议论道:

  “原来贱民身上当真有股子穷酸气,难闻的紧。”

  “怕是赶路了几天未曾洗漱的臭气!”

  “哈哈哈哈哈!”

  眼看着这群人要离开。

  “周公子,请留步。”

  嬉笑声中,一道冷淡的嗓音显得很是突兀。

  周稚宁立在清晨的雪光之中,皮肤素冷白皙,没有丝毫瑕疵。眉眼细长而清雅,晨曦之下,仿佛是一个玉做的美人。

  “你们这群骗子有完没完!”周连玉满脸不耐,但其实眼底里藏着几分紧张。

  他身后跟着的这群少年都是被家里人送到周家的家族学堂来的,个个都有些来历。因此,这些人表面上是来学堂里听夫子授课的,但其实更多的来互相拉拢关系的。

  按理说,这样接待来客的事儿并不该他一个庶出来做,可他竟然接到了这个任务,可见周允能是有意培养他的。

  为此,周连玉的这个差事务必办好,既要在这群人面前逞一逞周府的威风与排场,不丢了周府的脸面。又得不着痕迹地捧着这群贵客公子,叫他们知道周府礼仪周全。

  没想到一路上平安无事,反倒是临到进府的时候遇上了周允德一行人可怜巴巴地蹲在周府府外,像群逃难的灾民!

  即便周允德真是他父亲请来的又怎样?现下当着这群贵客的面也不能认,否则朝廷还有三门子穷亲戚呢,他们若是发达了就不念旧情,定要叫外人看他们的笑话。

  本来周连玉想先恐吓一番,等吓跑了周允德安顿好贵客后,事后再请回来就罢了。只是没想到对方不依不饶。

  当真是晦气!

  周连玉暗骂了一声,立即对身边小厮使了个眼色:“还不快把这群骗子赶走,还叫他们留在这里碍眼吗?”

  小厮得令,立即撸着袖子,气势汹汹地朝着周稚宁走去。

  周稚宁不躲不闪,神色冷淡道:“论道理你我应是堂兄弟,可如今我们是初次见面,互不熟识,免不得堂兄误会。好在我虽年幼,但也记得几件大伯幼时的趣事。此时说出来,或是可以佐证一二,也好叫堂兄认我这个堂弟。”

  周连玉心中一突:“你别在这儿信口雌黄……”

  可他的话还没说完,周稚宁已经开口:“以往还未分家时,有一段时间邻里街坊总是丢失牲畜。后来邻里们一起捉拿贼子,把他按在泥地里好一通打,才发现那人居然跟大伯父有些神似……”

  她一边说,旁边的这群公子们也听的有味,各自窃窃私语,面上是掩盖不住的轻蔑与嘲笑。

  原来这表面看上去风光无限的周允能,小时候居然还是个窃贼。果然是从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从小手脚便不干净。

  “你给我住嘴!”周连玉慌忙低喝。

  “如果这件事堂兄听了还是不确定我们的身份,那堂弟我还记得一些趣事。”周稚宁面无表情,“大伯父幼时有一次路过一条河,正巧遇上一名女子在河里洗澡,他……”

  “堂弟!”

  在周稚宁说出更加荒诞无耻的话之前,周连玉抢先一步打断她。

  他面容扭曲,怒火中烧,但又勉强露出一个微笑,恨恨道:“堂弟,你别说了,为兄已经想起来了,你确实是我堂弟。实不相瞒,前几日就有人打着周家远亲的名头行骗,为兄也是有所顾忌,再加上你们衣着太坏,为兄这才不敢相认,真是唐突了。”

  “堂兄好记性。”周稚宁扯扯唇角,却是皮笑肉不笑,然后指了指周允德,“堂兄,这是我父。”

  周连玉猛得一咬牙,但他左右瞥了两眼这群公子想要继续看热闹的眼神,又不得不憋屈地抱拳行礼:“……二伯。”

  谁曾想下一刻,周稚宁又指着杨氏道:“这是我母。”

  “……”

  “……伯母。”

  周稚宁接着指:“这三位是我胞妹。”

  “你……!”周连玉怒不可遏。

  父亲、母亲他勉强行个礼就算了,两个老头的他让让也可以,但这三个妹妹与他又有什么干系?!

  周府中,他那些名义上的妹妹一捞一大把,全是没见识女人养出来的,上不得半点台面,他日常见了都不与她们相亲,这回却让他对三个村里来的野丫头叫妹妹?

  她们也配?!

  但周稚宁冷冷开口:“怎么?堂兄现在记性又坏了么?堂弟我其实还记得几件……”

  “三位妹妹好。”周连玉弯腰作揖,却快把一口银牙咬碎了。

  周允德、杨氏和三个小姑娘皆是面面相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周连玉,都只好拘谨地回了礼。

  “堂兄,我们一家已在此处等候多时了。既然堂兄已至,不知能否安排我们尽早入府?”

  周稚宁冷淡地问。

  周连玉脸色铁青:“来人,带他们从后门进去。”

  是后门而不是角门,这表示他们一开始就被车夫放错了地方,在这白白挨了半个时辰的冻。

  周稚宁眼神陡然一寒,可她还是忍住了没发作,带着家人们跟着仆人走了。

  只是她走的时候并没有看见在他们身后,一道人影从石狮子后走出来,幽深漆黑的双眸静静地盯着周稚宁离开的背影,冷淡如雪。

跟着仆人从后门进了周府,一家人被领到了一处小院。

  小院很偏僻,看上去似乎荒废了很久了。门匾上的字都被厚重的积雪盖住了半面,屋檐下坠着闪着寒光的冰坨子。

  唯一能通往小院内的一条路也被大雪埋没了,一脚踩下去,雪深得齐膝。

  杨氏冻得直哆嗦:“老、老爷,这个地方冷的很,怎么住人啊?”

  那仆人闻言冷笑:“有个地方就不错了,夫人若是想住好的,拿出百八十两银子来,到时候就是夫人想住天宫我们也能给您办妥。”

  杨氏面色顿时难看起来。

  还是周允德摆摆手,无奈道:“罢了,能住便罢了。”

  “周老爷不愧是读书人,比起妇道人家来就是有涵养。”仆人嗤笑了一声,阴阳怪气的,也不知是褒是贬。

  “对了,既然周老爷这般识相,那我就不得不提醒周老爷一句。近来我家老爷要开族学,不少官老爷都会送自家的公子来府里念书。这些公子们身份都尊贵,千万冲撞不得。所以近些时日周老爷您和您的家眷就别往前院去了,省的到时候闹出了笑话不好看。”

  仆人的话夹枪带棒,明里暗里都是在瞧不起周允德一家子的身份,。

  周允德叹了一口气,脸色灰败,颓唐地应了句:“我知道了。”

  仆人哼笑:“即使如此,那就请周老爷您好好休息。午饭过后,我家老爷再请周老爷和宁公子去前厅叙见。宁公子今日在府外的一番话当真是有趣,我想我家老爷还想再听宁公子再说一遍……”

  言罢,仆人掸了掸身上并不存在的雪,颇为倨傲地离开了。

  若说此前仆人对周允德的侮辱,他还受得住,此时仆人提到了周稚宁,周允德就有些耐不住。

  他对周稚宁道:“唉,宁哥儿,你方才着实不该为逞一时口舌之快,就拿你大伯的阴私家事出来浑说的。还未见面,你大伯就该恼了你了。你瞧瞧,这会子人家就已经来敲打咱们一家子了。”

  “父亲以为大伯是真心实意请咱们一家子来平城团聚的么?”

  周稚宁说。

  她用脚踩了下这四周的厚雪,一脚下去就深陷其中。

  这样连雪路都未开的地方,怕是很久没人打扫过了。但凡是有点体面的人家都不会拿这个院子出来待客,可她那位素未谋面的大伯倒是敢的很。

  这就是掐准了周允德这一房无权无势,又是软弱的读书人,所以才敢这般明目张胆地欺凌。

  周允德也知道自己算是又看错了这位“兄弟”,他低低道:“所谓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这里是平城,不是西河村,咱们总该谨言慎行些。若是被别人抓到错处,不是更难过了么?”

  “父亲,咱们做与不做,说与不说都是错。周府的态度您也应该看见了。”周稚宁抿了抿唇角,“更何况这回我必定要得罪大伯了,与其留下来继续看人脸色,不如回乡。”

  周允能既然看不起他这位弟弟,却又要千里迢迢地把人从西河村带到平城来,这背后必定有些隐秘。

  与其留在平城被人算计,不如早早的撕破脸。叫周允能恼怒之下,将他们一家赶回西河村。

  这也是为什么周稚宁敢当众揭露周允能阴私的原因,她本就是抱着惹怒周允能的目的去的。

  更何况周稚宁本身就背负了那么大的秘密,在周允能目的不明的情况下,在平城多留一天就多一分暴露的危险。

  “不成!”

  即便周允德明白周允能是不会再与自家相亲了,但还是一口回绝了周稚宁。

  “宁哥儿,你不要使一时意气。你大伯虽然待我们严苛,但平城好歹比西河村强。你总说着要回去,难不成你要一辈子待在西河村走我的老路么?”

  周允德从小就被拿着跟这位长兄比较,怎么比他都不如,村里的冷眼嘲笑他受了大半辈子了,夜里想起来都会惊一场噩梦。

  他自己的没出息怕了,因此就算周允能已经踩到他脸上来了,他也能忍。他就是要拼全力把周稚宁托举起来,让二房也有个荣光。

  “你大伯不是心狠手辣的人,不至于与你计较。好歹你还是他亲侄儿,大不了、大不了……”

  周允德咬牙道:“大不了待会儿你见到你大伯,好好地给他赔个不是。就是他责你也好,气你也好,甚至于申饬你,你都不许回嘴。无论如何你都得留下!”

  言罢,周允德也不顾周稚宁同意与否,吩咐了杨氏和几个姐儿一同拿了竹扫帚,就一门心思地给小院铲起雪来,任凭周稚宁再三劝阻也不理。

  这看样子是铁了心要在平城住下了。

  周稚宁都不曾想到周允德竟然这么能忍,她不由狠狠拧眉。

  *

  在周允德的坚持下,周家全家人在小院内外昏头昏脑地扫了一个时辰的雪,那日头都西移了有一会儿了,还没有仆人来引他们去进午膳,一家人都饿的受不住了。

  特别是周巧秀,她还是个小姑娘,连日的奔波本就没怎么休息,如今又埋头扫了一个时辰的雪,浑身又累又冷又饿。

  她忍不住扯了扯杨氏的袖子,眼眶发红:“阿娘,我饿了……”

  杨氏也为难。

  他们这趟出来只带够了路上的干粮,本想着到了平城以后自有周允能安排,可惜周允德失算了。

  周巧珍、周巧慧闻言也忍不住咽了口口水。

  其实她们两个也饿的慌,她们还帮着一块儿扫雪,衣摆和鞋头都叫雪浸湿了,手指头冻得又红又紫。可她们也知道周府并不待见他们一家,不给他们摆饭也是故意的。因此她们都不肯多说,只埋着头一个劲儿地干活。

  但一直饿肚子也不是办法,总该有个能出头的人。

  周稚宁看了眼周允德,见对方面色难看但又死撑着,便知道指望不上周允德开口去讨要膳食。

  她虽也想让周允德饿上这一顿,结结实实吃点苦头,但三个姐姐却是无辜陪着受罪。

  周稚宁无声地叹了一口气。

  她拍去了身上的风雪,担起了长子的责任,去了前院问询膳食的事。

  只是她是个生面孔,周府里的丫鬟婆子们似乎又得了谁的授意,都有意避着她走。因此几番询问下来,她都没能摸到膳房的边。

  周稚宁不由头疼地揉了揉额角。

  她知道自己为了激怒周允能,进而得罪了周连玉,所以进了周府后诸事都不会太顺利。只是没想到对方连一刻也不想多等,前脚结下的仇,后脚就要报。

  她正想着要另寻办法时,忽然有个人从墙后冒出头来,小声叫她:“小哥儿!小哥儿!”

  周稚宁闻言看过去,只见对方是个圆脸的小厮,满面带笑,看上去很是面善,似乎很好相处。

  “小哥儿,你可是今儿入府的周二老爷家的公子么?叫宁哥儿的那位?”小厮问。

  “……我是。”周稚宁抿抿唇角,“午膳时候已过,但贵府还不曾给我父、我母派饭,所以他们二老差我前来问问。”

  “我说呢。我刚上了工出来就瞧见您一个人在这院子里进进出出的,像个没头苍蝇似地乱转。”小厮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表情,“要我说呀,您就是再转下去也没用,没人会给您指路的。您在府外的时候得罪了我们四公子周连玉,没人敢给您派饭的。”

  周稚宁心有预料,拱手道:“那敢问贵府管事何在?”

  周允能再怎么苛待胞弟,好歹也不能面子上过不去,她亲自去找管事,也许还能得一餐饭食。

  但听她这么说,小厮面上飞快地闪过一丝不自在,道:“府里管事向来与四公子相亲,您就算见着他了也没法子。”

  但小厮说完,不待周稚宁回答便话锋一转,又道:“但是周二老爷怎么说也是我家老爷的兄弟,真要饿坏了我们也担待不起。不如公子您跟我来,我私下里给您一些饭食,您悄悄地拿过去用,但千万别说是我给的。”

  周稚宁闻言眉头微蹙,没有及时应下,反而将视线在小厮面上停留片刻。

  雪光之下,她的眼眸仿佛是最透净的琉璃色,能看穿世上一切阴谋诡计。

  小厮不自在地扯了扯面皮,眼神有些飘忽:“公子这是怎么了?再耽搁下去,那饭食该凉了。您一家子不是还等着用膳呢嘛?咱们年轻人饿的起,父母姊妹们饿不起啊。再说了,您这一顿不吃,兴许以后就没得吃了……”

  这最后一句话有些格外的意思。

  周稚宁顿了顿,才道:“……好,我跟你去。”

  得了周稚宁的同意,小厮立即在前面带路。

  没多时,二人就到了一处偏僻的院落旁。

  小厮果然信守诺言,钻进了院落边上的假山里,替周稚宁取出来的一袋吃食。

  周稚宁打开抽绳查看,发现里面装的是几个精细白面馒头。

  只是还未等她把这抽绳拉上,耳边劲风一响,眼前骤然漆黑。浓烈的米糙味儿瞬间充斥鼻腔的同时,一股狠劲儿也猛地踹上了她的大腿。

  砰——!

  周稚宁的身体重重往雪地里一摔,小臂插入雪堆里半尺,刺骨的寒冷席卷而来。

  她下意识想要撑起身体,但她还抱着粮食口袋。里面的馒头散发着淡淡的余温,是一家人的口粮。

  周稚宁的手紧紧攥起,最终还是一点点松开,沉默地蜷缩了起来。

  紧接着,无数的拳头和脚像雨点般地落在她身上。

  周连玉恶狠狠地朝着周稚宁的小腿狠踹,踹一脚,骂一句:

  “让你不知好歹!”

  “让你出风头!”

  “你不是很能说吗?!”

  “继续说啊!”

  “你知不知道你坏了我多大的事儿,害我丢了多大的面子!”

  一脚又一脚,落在麻袋的身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但麻袋里的人却始终像个虾米一样弓着身体,连一声求饶也没有。

  可她越沉默,周连玉就越恼火。

  他指向把周稚宁骗过来的小厮:“你去给我装一盆雪块来。”

  小厮立马就去。

  满满当当的一盆雪很快就被递到了周连玉手中。

  周连玉让人把麻袋扶起来,他亲自打开了麻袋的口袋,将雪往麻袋里面倾盆倒下,随后又找来绳子给麻袋的口扎了个死结。

  他做的太狠了,有小厮忍不住道:“四公子,这好歹也是您堂弟啊,晚些个儿老爷还要见她呢。这真要是出了人命……”

  周连玉冷笑:“什么穷乡僻壤里出来的东西,也敢跟我攀亲?还真把自己当正经主子了?你若是怕她死了,你就在这儿挨上半个时辰的冻,再替她把这绳子解了。”

  言罢,他又狠狠朝周稚宁呸了一口,这才留下那临危受命的小厮,带着其他人走远了。

  周稚宁就这么抱着馒头躺在麻袋里,牙关紧紧咬着。

  被倒进麻袋里的雪灌进了她的脖子和袖口,被体温一暖,化成雪水浸透了里衣和外裳。很快,雪水又因为温度过低而慢慢地凝结成硬块。

  她的眉毛、唇瓣都被冻得结上了一层稀碎的冰碴。

  就这么躺着不知道多久,奉命看着周稚宁的小厮听她好半天都没喘一口气,心里发慌,又怕人死了要赖在自己头上,连着给周稚宁作了好几个揖,小声说:“宁公子,您要是真熬不过这一遭,等到了阎王老爷跟前可别怪我啊。冤有头债有主,您该找咱四公子。”

  言罢,他赶紧给周稚宁解开了麻袋口处的绳子,连一眼都顾不及看,就跟火烧屁股一样地跑了。

  绳子被解开了,周稚宁躺在雪地里缓了半天才回过劲儿来,自己慢慢地爬出了麻袋。

  她早知道那小厮有问题,但正如他所说的,今日不吃这么一顿打,恐怕以后都不能善了了。

  但她没想到周连玉这厮下手又黑又狠,她挨了这么一顿,觉得自己心肝脾肺肾都像是漏了个窟窿,一吸气就直灌凉风。四肢五体都疼,疼的钻心剜骨。

  真是混蛋!

  周稚宁深吸了一口冷气,往周边看了看,才发现被自己护在怀里的馒头不知怎的滚落了一地。她艰难地伸手将馒头一个个收回来,重新扎进粮食口袋里。

  正当她要一瘸一拐地站起来往回走时,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身影执着纸伞,就这么不远不近地站在梅树下静静看她。

  雪后的天光争先恐后地落在那人身上,他面容极其俊美,鼻梁高挺,唇薄如翼。一身的销金云圆领士族袍,外披一件银狐轻裘披风,腰间挂着的二十四桥明月夜玉珏更衬出他宽肩窄腰,气质冽如青松。

  他漆黑如墨的眸中清晰地倒映出周稚宁狼狈的模样,却面色漠然,丝毫没有想来帮忙的意图,仿佛是站在极高的地方往下瞥了一眼众生,却并不将众生放在眼里。

  二人就这么隔着小半个落满细雪的庭院遥遥对视了一眼,等周稚宁看清了对方袖子上大气精密的滚边错金云纹后,就敛下了眉眼,转身离开了。

  遇见旁人挨打都要瞧瞧热闹的高门子弟。

  周稚宁扯扯唇角。

  啧。

半个时辰后,周稚宁终于一瘸一拐地回了小院,她怀里的馒头早就冷的跟铁一样了。

  她干脆就不进院子了,而是招手叫出了周巧慧。

  周巧慧见她一身的伤,浑身上下都湿透了,连眉毛、眼睫处都结了冰碴子,整个人狼狈的不成样子,不由吓了一大跳。

  “阿弟你这是怎么了?!”

  “没看清路,回来的时候摔了一跤,滚到坡下去了,不碍事。”

  周稚宁将粮食口袋递过去:“拿去跟阿娘、大姐、三姐分了吃吧,是馒头,膳房里就剩这些了。冷是冷了些,好歹还能果腹。”

  周巧慧接过粮食口袋,眼睛却还担忧地盯在周稚宁身上:“这可怎么办呀?阿爹还没用饭就被叫走了,说是要去西暖阁见大伯。阿爹走时还吩咐我看见你回来就催你去。但是你的伤……”

  闻言,周稚宁长眉一挑。

  这时间赶的真巧,她前脚被周连玉套着麻袋打了一顿,后脚就得去西暖阁见周允能。这样紧凑的安排,连让她洗个热水澡的时间都没留。

  但她越狼狈,周连玉应该就越称意。

  于是她干脆朝周巧慧要了件干燥外衣,简单地替换了身上湿透的这件,就朝西暖阁那边去了。

  比起她一个人去打听膳房的窘状,这回周允能还派了个仆人来替她引路。

  两个人就这么一前一后地走在周府大宅内。

  周允能的住所离周允德这个小院颇远,走过了夹道,还得再过两个回廊,穿过一座花园,这才到西暖阁。

  所谓的西暖阁其实是座偌大的四合院,灰墙白瓦连绵不绝,古朴大气。

  阁内,一个穿着宝蓝色直裰的中年男子端坐在上位,他面容瘦长,蓄着一副美须鬤,仪容风雅。

  有两个侍女正垂手在男子身边伺候,一人端茶,另一人拿铜著拨弄炭盆中的碳火。

  这人就是周允能。

  “这位就是宁哥儿吧。”周允能摆摆手叫两个丫鬟退下,看向周稚宁笑的和缓,“雪天路滑,来的路上可是摔着了?”

  即便周稚宁换了件衣裳,遮盖住了手臂和腿上的伤痕,但依旧掩盖不住她身上浓重的寒气。

  “……是,侄儿路上不小心摔了一跤。”周稚宁回答。

  她选择隐瞒了周连玉打人的这件事,毕竟她还是低估了周允德强行让她留下的决心,若是此时继续撕破脸,怕她还得遭受皮肉之苦。

  想着,她抬头一看。

  果真,周允能身后就站着几个锦衣的少年。他们依次站开,第四个就是周连玉。

  周连玉见她揭过真相,不由傲慢哼笑道:“堂弟伶牙俐齿,却没想到这腿脚倒是不太利索。”

  其他几个少年都没说话。

  只有看起来年岁最长的一个少年关切地问道:“堂弟可有摔伤?”

  这人是周允能家的长子,名叫周明承,是正房所出。他自小聪明伶俐,为人处事也颇为温和有理。比起他的几个弟弟来更受周允能的疼爱和器重。

  周稚宁摇摇头:“谢堂哥关心,无碍。”

  周允能脸上露出一丝笑,道:“好,那宁哥儿也入座吧。”

  周稚宁应是,然后走到了周允德旁边的座位处落座。

  只是她刚一坐下,坚硬的实木凳子就碰到了她的伤口,疼的她刹那间倒吸一口冷气。

  周允德听见了,不由问:“宁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无事。”周稚宁还是这样回答。

  但她只感觉屁股、大腿以及胳膊、手肘这些地方疼得尖锐刻骨。被雪水浸湿了里衣更是紧紧贴在她的背脊处,又冷又硬。

  她看向周允能一家人。

  他们个个都是锦帽貂裘,穿的温暖舒适。现下里随意落座之后,彼此贴耳说一两句玩笑话,更显松快适意。

  就连丫鬟们也时刻注意着他们,有的着意奉上刚烹好的热茶,有的将那铸铁制成,兽蹄足,板沿呈八棱形,板面刻缠枝花卉的炭盆轻轻地往他们脚边移动。

  比之那边的热闹,周允德和周稚宁二人像是闹市里无人问津的货品,等了好半天,才有丫鬟也给他们端来了两杯热茶。

  周允德面色尴尬,只好端起茶盏假喝几口,以做掩饰。

  这时,周允能道:“父亲仙逝后咱们就分了家。本想着一家兄弟不作两家事,理应时常走动。但近些年愚兄实在忙了些,二弟多次登门也未无法见面。如今我交了朝廷里的差事,终于得闲,就想着一家人团圆,这才叫人将你们接来平城。”

  周稚宁眼眸里闪过一丝冷笑。

  周允德倒是连连点头:“是是是,长兄公务繁忙,愚弟也是知道的。”

  “二弟肯体谅愚兄就好。”周允能笑道:“刚好今年愚兄准备办一个族学,宁哥儿也大了,听说在西河村时课业很是不错,常拿第一。不如就叫宁哥儿也留在族学里,让他们堂兄弟几个一处伴着,也好彼此相熟。”

  周允德就盼望着这句话呢,哪儿有不答应的道理。

  “既然是长兄的意思,愚弟怎么好推辞呢?那就麻烦长兄了。”

  周允能捋了捋自己的须鬤,看向周稚宁:“宁哥儿刚来,难免有些许地方生疏。这样吧,就叫明承与宁哥儿一起,引着她先熟悉熟悉。”

  闻言,周稚宁垂下了眼眸。

  其实她对周允能的意思揣摩的不是很明确。

  周明承既是长子,出身又好,人也聪慧。将来若无意外,朝堂之上定会有他一席之地。因此现下这个族学,正是帮周明承打出好名声,拉拢各处人脉的一步好棋。

  这样一个出色的继承人,身边总该放个伶俐的兄弟,无论是谁,也不该是周稚宁。

  不过周稚宁思前想后的功夫,周明承已经点头应了下来。

  继承人都点了头,那她更没有拒绝的资格。

  左右不过以后小心些,平庸些,再慢慢的看周允能葫芦里到底卖的是什么药。

  于是周稚宁也道谢:“多谢大伯。”

  紧接着周允能又聊了些家长里短的话,但出乎周稚宁意料的是,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提过周稚宁在府外当着众人的面抖落出来的那些阴私家事。

  似乎这些事情他从未听过,也从未发生过,待周稚宁时笑容和缓,语气温和,做足了慈祥长辈的模样。

  周稚宁端起手边的热茶呷了一口,面无表情地想:老狐狸。

  *

  叙旧的话说完,周允能就放了众人回去。

  周稚宁本想要和周允德同行的,但周明承从后面叫住了她,于是二人就落后一些并肩而行。

  “宁堂弟,我瞧你穿的也太单薄了些。我哪儿还有些以前的衣裳,我只穿过一两次,若是宁堂弟你不嫌弃,我晚些时候就叫人送去你院子里。”周明承道。

  “哪有嫌弃的道理?堂哥的衣服自然都是好的。”周稚宁淡笑。

  周明承看向周稚宁。

  雪光之下,周稚宁虽然穿着朴素简单,但眉眼确实秀丽出众,肌肤白如山上雪。即便是因为摔了跤,形容有些狼狈,可依旧不减颜色,反倒有些病弱的美感。

  他这位堂弟,倒是比女子还好看三分。

  周明承想。

  很快,二人就到了周稚宁的院子。

  这院子实在是小,小到周明承一眼看过去就可以将院子里的东西尽数收入眼底。

  他不着痕迹地蹙了蹙眉,道:“后日就要上族学了,宁堂弟若有什么缺的,都只管告诉我。”

  既然周明承想做好人,周稚宁当然也不跟他客气,道:“多谢堂哥,其他的缺倒是没有,就只是我家中有三个姐姐,女儿家身子弱些,膳食这方面……”

  他一说,周明承也懂了。

  周稚宁入府前和周连玉闹矛盾的事儿,现下府里的几个公子都知道了。周明承自然也明白以周连玉的性子,他这位宁堂弟怕是在入府第一天就吃了暗亏。克扣膳食还是小的,大的就……

  周明承不着痕迹地瞥了一眼周稚宁。

  圆领袍子上的一痕雪白脖颈如今还沾着些雪水,再往下,严谨的襟口被弄乱了两分,即使及时用多余的袍子罩住了,也掩盖不住狼狈。

  想是已经吃过了苦头。

  周明承抿抿唇,道:“宁堂弟放心,膳食这方面我会亲自去厨房吩咐的。”

  周明承给了保证,周稚宁也松了口气,二人便在院口分了手。

  回了房间以后,周稚宁瞒着所有人一个人进了房间。

  外头的雪厚,动辄齐膝,周稚宁回来的时候布鞋沾了雪屑,现下化尽了,鞋头处便湿透了。

  她只好将布鞋暂且脱下来,冻的发红生疮的双脚暴露在冷空气中,又痛又痒。

  身上的伤也在发痛。

  周稚宁拉开了外袍,露出一片雪白的肩颈,漂亮流畅的锁骨处,被踹的伤已经高高肿起来了,青青紫紫,很是可怖。

  吱嘎——

  这时门忽然被人敲了两下,周巧慧拿着药瓶小心地站在门口,说:“小弟,这是跌打损伤的药,我给你擦擦吧。不然你身上的伤留到明天就淤着了,会更难受的。”

  周稚宁一顿。

  她因为女儿身的缘故,从来不敢在外人面前脱衣服,即使夏天再热,她也规规矩矩地穿着长衣。即便是在几个姐姐面前,周稚宁也没有松懈的时候。

  因此大家都以为她是长大了,爱面子,所以才随着她去。

  周稚宁不动声色地重新拉上外袍,道:“二姐,去叫阿娘来替我擦药吧。跌打损伤的药气味儿大,这要是染上了,十天半个月都散不了。”

  因为周稚宁“男儿身”的缘故,她在家中说的话很少有人反驳。因此话落不过片刻,杨氏就拿着跌打药推门进了来。

  一见浑身狼狈的周稚宁,杨氏脸色就有些慌。她首先查验了束胸的裹带,见裹带分寸未乱,脸色才好转一点,拿出药来替周稚宁擦拭。

  “宁哥儿,你这是怎么伤的?”

  擦完了药,杨氏担心地问。

  周稚宁知道这事儿跟杨氏说了也没用,只说:“平城不能久待。”

  杨氏咬唇:“可是你阿爹好不容易才替你求来了上族学的机会。”

  “所以我们得让阿爹知道在平城念族学百害而无一利。”

  但是听了周稚宁的话,杨氏还是期期艾艾的。

  “阿娘,你要说什么?”周稚宁只能耐着性子问。

  杨氏犹豫道:“你大姐终归是到了年纪了,就是回了西河村,指的人家左右不过是田舍汉。我想着、想着求你大伯替你大姐指个好前程……”

  她越说,周稚宁的脸色就越不好看,因此杨氏最后也是声音讷讷。

  周稚宁知道杨氏向来优柔寡断,看不清局面,就跟她掰扯道:“阿娘你早该看出来,我那大伯是个表明光,内里黑的人物。先不说大姐与他只不过占了个侄女的名分,就说他今日待我们如何?阿娘你怎能笃定大伯就能替大姐指个好人家?”

  周稚宁面色着实严肃,杨氏像是骗自己久了,也真将周稚宁当哥儿看了,于是也不敢反驳,闷头不作声。

  但周稚宁一看杨氏那幅样子,就知道她还没有完全死心。

  她不由叹口气,往后在平城的这些日子,她还得看着杨氏些。

周明承的承诺果然有用,周府下人不仅没再克扣周稚宁等人的晚膳,甚至还多补送了两道炽热鸭子火锅,说是替府上的怠慢赔罪,这倒是让周允德和杨氏有些受宠若惊。

  另外周明承的衣裳晚些时候也叫人送了过来。

  周稚宁试了几件,都还能穿得上身。只是男子的身材终究跟女子不太一样,袍子还是太宽了些,于是杨氏又带着几个姐儿一起熬夜做针线活修改,等到第二天再上身的时候,这几件袍子就合身多了。

  杨氏挑了件象牙白绸缎面料绣细密梅花的给周稚宁换上,一面摸着料子,一面艳羡:“果然是承哥儿的东西,这么好的料子,在西河村怕是几年都穿不了一次。”

  周稚宁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心里肯定又在想让周允能指前程的事儿了,正要说两句压下杨氏的念头,门外就传来了响声。

  出门一看,是周明承来寻她了。

  冰天雪地里,周明承穿了件玄狐的大氅,身姿笔直,越发显出他俊眉星目,英姿不凡。

  周明承身后还跟着两个书童,各自提着一只红漆书箱,老老实实地垂头站着。

  一见着周稚宁,周明承便笑道:“今日族学的几位老师都来了,我来引你去拜见。”

  周稚宁道过了谢,又听周明承说:“我看你来时身边没有书童,我就从身边手脚麻利的童子里面拨了一个给你。”又扭头说:“茗烟,来。”

  一个娃娃脸、白净的书童站出一步来给周稚宁见礼。

  周稚宁也认下来。

  二人就一同去见周允能请来的老师。

  周允能的官其实做的不错,他中举之后就娶了儒学大师邓水员的嫡女,随后就投靠了四皇子一党。因四皇子在朝中与太子分庭抗礼,正是用人的时候,所以周允能平步青云。如今不过三十来岁,他就坐上了朝中四品大员的位子,领的是詹事府少詹事的职。

  也是借四皇子的风,周允能门前客似云来,但凡是有些名头的人都乐意与他结交,因此他能请来的老师也并非是凡俗之辈,有两个都是从翰林退下来的,一林一李。还有一位姓牛的虽然不是出身翰林,但很有些名士的风头,传闻连万岁爷的亲弟八王爷朱琦番也与他论过学道。

  这些消息周明承都一路上都跟周稚宁交代的很清楚,周稚宁也不惊讶于周明承的毫无保留,毕竟她现在也算是周允能过了明路的侄儿了,若是在几个塾师门前犯了错,丢的还是周府的脸面。

  因此等周稚宁二人见到三位塾师时,两个人都表现的很是进退有理。

  留着山羊胡子的林老师对周府内务事知道的不多,但看周稚宁兰枝玉树,身姿笔直的犹如瘦竹,倒比身边满身富贵气的周明承多了两分清高孤冷,一时就起了些兴趣,问了她两句课业上的事儿,还考较了两个题。

  周稚宁都答了。

  不过她顾及周明承还在她身边,提防着林老师再问周明承,自己压了周明承的风头,所以也没有答的太出彩。

  林老师问完眉心微蹙,但面上也没有流露出太多神色,想是觉得这回答只是差强人意。

  后来拜见老师的后生太多,林老师没来得及再问周明承就让二人退出去了。

  不过巧的是,二人被垂询的时候,周连玉跟着几个朋友正在一边见李、牛二位老师的礼,出去的时候几个人也算是前后脚,也就碰上了。

  周连玉算是将周稚宁的回话听了个十成十,他自负有些才干,因此也听得出周稚宁这回答不算上佳,便拦在周稚宁身前,好笑似地说:“都说宁堂弟的课业是西河村第一,但今日这回答怎么有些中庸之道?”

  周稚宁现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她淡淡笑道:“愚弟才疏学浅,第一之名都是大家说来玩笑的。”

  她认下周连玉的取笑,周连玉却不打算放过她,而是上下打量了一下周稚宁,眼神特意在她身上穿的这件密梅绸缎衣上顿了顿。

  “若是我没看错,这衣裳是我承长兄的吧?”周连玉眼神中浮现出些许轻蔑,“才一夜的功夫就上了你的身,原来宁堂弟带来的那些大口箱箧里连一件过冬的衣裳都没备下。”

  这话便是刺周稚宁贪慕虚荣,放着家中的旧衣裳不穿,专讨周明承的贵重衣裳。

  周明承面色微变,道:“玉弟,有些话别说的太过分,这衣裳是我主动赠给宁堂弟的。”

  “长兄说的是。”周连玉听见周明承说话后便垂头,“这府内上下谁不知道长兄心慈?”

  这话虽退了一步,但还是在暗讽周稚宁,只是周明承为顾大家脸面,这才认下是他“主动”赠给。

  周稚宁叉着手拢在袖中,面上依旧带着不深不浅的微笑。

  古时分嫡庶尊卑、长幼秩序。周明承是嫡长,周连玉为庶幼,无论怎样都没有嫡兄出声制止,庶弟还不肯罢休的状况。

  况且周允能姬妾又多,即便是儿郎,府中也是不缺的,可以说嫡子只有一个,庶子犹如过江之鲤。因此,周连玉身为庶子还能挣到此前待客的任务,已经是不易了。可他把事办砸了还不知收敛,现在又多次挑衅。

  只要周允能还不算失心疯,将来就是再有露脸的机会,也不会有周连玉的份儿了。

  因此周稚宁面上很是端得住神色,又因有周明承替她拦着,倒显出她有几分荣辱不动于色的凛然沉稳。

  周明承也不好继续跟周稚宁一起走了,就开口让周稚宁先回去,自己留着周连玉劝两句。

  周稚宁也不推辞,转身就带着茗烟走了。

  不过她还没走远就听到了周明承对周连玉的劝告,以及周连玉绵里藏针的回话。

  她明白周连玉怕是要不中用了,这连带着她的步子也轻快很多。

  正绕过回廊,在穿过一方庭院的时候,周稚宁感到脚下一硬,像是踩到了什么东西。

  不用她自个儿动手,茗烟就替她把东西拾了起来。

  擦干净了雪一看,那是块温润莹洁的白玉,被雕刻成同心环的模样,用红绳穿着,比向太阳光看的时候,周稚宁才发现这玉环内侧还刻了一个小字,因被主人把玩得久了,字迹有些模糊,只能约莫看出来是“赵”。

  周稚宁将白玉小心握在手里,问茗烟:“府里有赵姓的公子么?”

  茗烟略一思索,点头说:“有一位,只是那位赵公子自己单独一个院,并不与其他公子伴在一处,平日里也是鲜少出门。”

  周稚宁闻言便不好将这玉送过去了,正想让茗烟带着玉去见一趟周明承的时候,庭院外远远的就有个人撑着把油纸伞走走停停地朝他们这边过了来。

  周稚宁眼神好,但第一眼望过去,她却没有看对方的脸,而是注意到了对方那一身华贵端方的外服,以及那精密大气的错金绣云纹滚边宽袖。

  又是这身衣裳……

  周稚宁认出对方就是那日瞧她挨打的热闹的高门子弟。

  高门子弟走到周稚宁面前,显然也认出了周稚宁就是那日挨闷棍的倒霉蛋。

  两人互相认出了对方,对视了一眼后,高门子弟的视线就落在周稚宁手中的玉环上,朝她伸出了手:“拿来。”

  他言简意赅,声音倒是格外好听,冽石击玉。

  周稚宁捏着玉环问:“赵公子?”

  对方微抿唇:“……嗯。”

  周稚宁也不疑有他,就将玉环交过去了。

  赵公子拿了玉环也没有着急收起来,而是十分仔细地将这玉环翻来覆去地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磕坏了边边角角,他才略微松开了抿紧的唇线,将玉环放在了贴身处。

  周稚宁见他对这个玉环实在很看重,并不像寻常买来把玩的玉器,便多嘴说了一句:“赵公子,珍贵的物件儿还是收起来为妙,若是下次再丢了,就不知道还能不能找回来了。”

  闻言,赵公子眼眸微深,抬眸多瞥了周稚宁一眼:“嗯。”

  他应了一声,也不知是真听进去了,还是随便敷衍,转身又撑着油纸伞走了。

  看着这人的背影,周稚宁扯了扯唇角。

  即使这位赵公子没有赤裸裸地流露出高高在上,可是从他冷淡的态度,还是可以窥见他骨子里的清贵与冷傲。

  这些高门子弟……

  啧。

  倒是身边的茗烟犹豫地提醒道:“宁主子以后若是再遇到这位赵公子,说话可再和软些。”

  周稚宁一听,问:“莫非他是王孙?”

  茗烟没说话,只是从随身提着的红漆书箱里取出一张贴儿递给周稚宁。

  这是入周府族学的名单,原是每个学子手上都有一份儿的。周明承替她领了,又转手叫茗烟交给她。

  周稚宁便展开了细看

  “平原赵氏?”周稚宁的眉心微微蹙起了。

  她盯着贴儿上的名字,轻念了声:“赵淮徽。”

平原赵氏是士族,但如今科举制大兴,士族的垄断权早就被打破了,就算是大士族的嫡子想要入朝为官,也得和普通学子一样经过科考。

  但话虽这样说,也不是没有至今还风光无限的士族。

  周稚宁道:“同样姓赵,怎么琅琊赵氏比这平原赵氏风光得多?”

  闻言,茗烟抿唇笑道:“琅琊赵氏的先祖有从龙之功,太祖特许可以保留士族仪制,另赐侯爵之位,世袭罔替。族中儿郎皆能入宫伴读,这样的上上恩荣自然不是他人能比的。”

  不愧是高官府里的,知道的倒是不少。

  周稚宁有些兴趣,就与茗烟多聊了聊,二人一前一后地慢慢地往回去的路上走。

  另一边,杨氏与几个姐儿都留在小院里做活儿。

  他们带来的过冬衣裳虽多,但大多穿不出去,比起府里其他几个姐儿的要逊色不少。周允德嘱咐她们莫要在外丢了周稚宁的脸面,又勉强凑了十来两银子,叫她们好歹去街面上做身看得过去的新衣裳。

  但平城毕竟不比西河村,物价讲出来都要骇死人。杨氏带着几个姐儿逛了一圈,连一件衣裳都舍不得买,最后还是去布庄比量着买了几匹颜色鲜亮的布,打算回来自己动手裁剪。

  周巧珍、周巧慧两个人还耐得住,但周巧秀年纪小,又好动,没一会儿就将手上的针线放下了,跑去扒窗子看院子里的雪景。

  其实这么个小院子早怎么好看也看了不下十来遍了,雪景天、半白的庭院、枯干的老树、散乱的地面……

  周巧秀看了一会儿就失了兴趣,只艳羡地说:“小弟真好,可以在外面到处跑着玩呢。周府里的景色应该比咱院里的更好看吧?”

  自从到了周府以后,周巧秀感觉家里的规矩都变大了,什么地方都不许去,只能待在自己的小院里。她又是个好动的性子,才拘束了两天就受不了了。

  杨氏拿绣花针揩揩发顶,头也不抬地说:“你弟弟是要做大事儿的人,哪儿是去玩的?你安分些罢。”

  周巧秀撇撇嘴,安静了,可没一会儿,她又说:“阿娘,听说周府里有个很别致的小花园,种的是梅花,开起花来艳艳的,可好看了。”

  “你这孩子……”

  杨氏有些不耐:“女儿家家的天天想着往外跑作什么?你又不是儿郎。还是趁早多向你阿姐学学,多在女红针织上用点心,将来才能许个好人家。”

  但话说到这儿,杨氏又不由替周巧珍的婚事担起了心。

  过了年周巧珍也就十六了,这花一样的年纪该许人家了。若是拖来拖去,到了十七、十八岁,能挑拣的人家就少了半壁。要是再拖到十九、二十,能挑的人家又少半壁。

  到时没有丰厚点的嫁妆,能挑给周巧珍的也只剩些不入流的田舍汉了。

  亲手养大的女儿,杨氏怎舍得周巧珍吃苦呢?

  她许是可以求求周允能的。

  但是想想周稚宁的脸色……

  杨氏下针的速度都慢了些,可她转念一想,她又不是求周允能给珍姐儿指个大富大贵的人家,官宦子弟他们不敢攀,难道连个有前途些的秀才也指不得么?

  她暗暗打定了主意。

  *

  引见过先生的第五天,周府的族学终于开了。

  族学选址在周府中央,是一栋飞檐走角的大院,院外是江南式的黑墙白瓦,两盏红灯笼挂在门口。

  推门而入,是四进制的宅邸,左右挂着十来幅先贤画像,面前则是一个“牌匾”,堂下安置了数十张书案,文房四宝一应俱全。

  各个公子带来的小厮先自家主子一步进去,快步走过青石板铺设的庭院,来到早就安排好的书案边,将红漆书箱里的书本一一拿出,在书案上摆放齐全。

  等他们忙活完,公子们才不紧不慢地各自落座。

  周稚宁注意了一下堂内的位子。

  凡是周家嫡系子弟都在前三排,周明承居正中,往他旁边延伸过去也都是其他家族的嫡系子弟,几人尚未落位就已经攀起交情来了。

  中三排留与周家旁系子弟,以及家世不及前三排者。他们这些人虽然有点子互相看不上的味道,但也有所交流,时不时还伸着头往前三排插两句话。

  后两排则是鱼龙混杂,有托了府里夫人们的裙带关系进来的,也有府里家生奴才的长子,再有的就是周稚宁这种占了个名头上的便宜进来的。

  这些人对彼此的底下身份算是知根知底,完全歇了彼此套交情的心思,只顾着讨好前六排。个个笑的谄媚,行为动作是标准的墙头草做派。

  这个所谓的族学,还未开始便能看出乌烟瘴气了。

  周稚宁翻开了自己书案上的书,眼角余光瞥见还有一道身影与她一样稳坐。

  扭头一看,对方还是一身玄色衣裳,不同的是大袖边的金丝滚边换成了银线云纹,腰间挂着玉珏,面色俊美冷漠,眸色冷清,兰枝玉树。

  平原赵家虽然落没了,但好歹也是士族,怎么沦落到与她同一排了?

  周稚宁略微惊讶地挑眉。

  赵淮徽也注意到了周稚宁的视线,朝她投来了冷淡的一瞥。

  周稚宁一时来不及掩饰,二人视线猝不及防相交了一瞬,周稚宁以拳抵唇,轻咳了两声,若无其事地转开眸子。

  显然赵淮徽也没想与周稚宁有什么交集,也安静收敛视线。

  二人各自沉默下来,像是彼此并不相识。

  不多时,牛、李、林三位老师皆来了。

  族学里最大的已有十五六岁,早就下场考过了童生试,取得了秀才身份,譬如周明承。最小的也才九岁,虽是开蒙过,但到底没有正经念过几年书,比如周府里家生奴才的长子,一个叫王大拿的小子。

  类似于周稚宁这种年岁正好又念过几年私塾的人最多。

  正好,来年二月童生试也要开始了,他们这批人不出意外的话,将会是整个族学里最先一批下场应试的。

  既是如此,三人略一商量,干脆给大家都出了一道题。

  科举从县试到殿试,不外乎考八股、诗赋、策论等。因此牛、李、林三人就从策论里出了一道题——《论忠奸》。

  周稚宁刚拿到手时心里便有了成算,她一边替自己研开冷墨,一边在心中默思篇章结构。

  她想得细,手下功夫也缓。其余子弟已写完两三行字,她才将墨研开。取下笔架上的羊毫吸取墨汁,在雪白的纸面落下笔尖,开始书写。

  周连玉往后瞥了眼她动作,眼里飞速地闪过一丝轻蔑。

  什么西河村课业第一,连篇策论也要踌躇半天。

  他回过头看看自己早就写满了半边的纸面,颇为得意地哼笑了一声。

  周稚宁很专注,蘸满墨汁的羊毫在纸面快速挥洒,几个呼吸过去,一行流畅圆润的字体便跃然纸上。

  由于提前有了构思,周稚宁的策论写得十分流畅,速度极快,反倒赶上了先落笔的子弟们。

  收了最后一个字的尾,再抬头时,四周领了策论的子弟们都还在奋笔疾书。

  牛老师在为周明承解惑,林、李二位老师则分别围在周连玉和另一名子弟处,没有人注意到她。

  周稚宁就将自己手上所写的这份策论收起来,重新从书箱里拿出一张干净的白纸铺开。

  羊毫接着蘸墨,再度挥洒起来。

  有了前一份策论做打底,这回周稚宁写的更快了。她采取了上一份文章的大致结构,但掐头去尾,断开了中间的几处妙思,再添上几处稚嫩的文墨……

  片刻后,周稚宁写好了第二篇策论。

  这时,周围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停笔,李老师走下来按照顺序将策论一一地收了起来。

  由于按照从左到右的顺序,周稚宁的文章叠在赵淮徽之上。

  因为赵淮徽给她的印象很深,所以她就顺便看了一眼赵淮徽策论的内容,但一眼下去,反倒被他一手好字给吸引了神思。

  赵淮徽的字类似瘦金体,铁画银钩、力透纸背,一笔一划尽显傲骨,仿佛金戈铁马的少年将领策马漠北,意气风发,带有一种浓郁的‘不克厥敌,战则不止’的味道。

  但看赵淮徽本人却毫无这种恣意昂扬,他微抿着唇,敛下眉眼,神色淡淡,极黑的眸子更是一片死寂,仿佛世上万般烟火都无法入他的眼。

  冷得就像是一个是雪山冰海里走出来的死人。

  士族里向来少不了腌臜事,赵淮徽这心如死灰的模样,应是在士族里被利用完就被抛弃的弃子。

  只是……

  都落难至此了,他还几次三番的不知礼数,怕是吃的苦头还不够。

  周稚宁想罢,装作无事发生收回视线。

  赵淮徽倒是往她哪儿一瞥,眼神略微疑惑。

策论被收了上去,几位先生讨论了一番,选出了几个较为出彩的,其中周明承的卷子毫无疑问被列为第一,再往下就是其余几个世家子弟。周连玉也在其中,只是名次落后,但比起周稚宁来说还是靠前的。

  周稚宁的卷子甚至没什么批语,只是干巴巴地夸了句“字形尚可”就给发放了回来。

  这本在意料之中,周稚宁并不在意。

  周明承那边因为牛老师给的评价颇高,一发卷就有人围上他说话。这本是个拉拢人脉的好机会,但周明承并没有与他们多做攀谈,略微敷衍了几句,就朝周稚宁走了过来。

  “宁堂弟答的如何?”周明承问。

  “一般。”周稚宁随意回答。

  周明承看了眼她的卷子,说了两句宽慰的话:“忠奸之辩向来难答,古来出彩者也不过尔尔。宁堂弟这般年纪答到这个程度已经是难得了,往后多加用功,必定还有可为之处。”

  周稚宁嗯了声。

  “待会儿下了学宁堂弟可有打算?”周明承笑笑,“我与几个朋友打算去七录书斋逛逛,听说哪儿的斋主新进了一本《城西集》,里面收录了赵徽三月前的文章,我想约你一同去瞧瞧。”

  说着,周明承可能怕周稚宁并未听过赵徽的名字,又着意解释道:“这个赵徽是琅琊赵氏的嫡子,圣上特赐爵位,世袭罔替。他自己也是写的一手妙文,文采斐然,每出一文,都引得热议,许多人追捧,可以说是一篇难求。若以文章论,怕只有平江笑笑生能与之相媲美了。”

  周稚宁闻言,长眉微扬:“即然如此有名,那我与堂兄一同去。”

  两人言罢,周明承回了自己的座位。

  片刻后,牛、李、林三位先生授课完毕,散了学,周稚宁就和周明承并肩出了院子。

  二人的小厮早就等在外面了,都各自提着红漆木箱子,预备着替二位主子收捡书本。

  这二人向来是妥帖性子,但此刻倒有些分神,互相使着眼色,朝院外角落里探看。

  周稚宁也顺着他们的视线看过去,发现角落里站着个高大的汉子。

  这汉子从面容看来约莫二八光景,长脸,浓眉,虎眼,短胡须,一身劲衣,袖口处还特意收紧,显得干净利落。由于身材过于高大魁梧,闭口不言时显出几分凶神恶煞,像是那落草为寇、刀口舔血的莽匪。

  但此时这汉子和茗烟、茗雾两人一样,提着一个红漆木书箱,迈开大步,冷脸站在角落里,眼神还往院里逡巡着,似乎是谁的书童,来接小主子下学。

  周稚宁看出这汉子有几分货真价实的戾气,但不知道他是来接谁的。

  刚好身边一道风过,一个身影擦过周稚宁的肩膀朝那汉子走了过去。

  周稚宁看着赵淮徽随手将手上的书本递给那汉子,汉子接过后将其仔细放回书箱,又从书箱里拿出一个汤婆子,一件纯白狐狸毛披风,和一个暖手的皮毛套子递给赵淮徽。

  直至将人包裹到密不透风的程度,他才撑起一把油纸伞举过赵淮徽的头顶,主仆二人朝远处走去了。

  周稚宁心中奇怪。

  赵淮徽出身再好,再高贵,他也是个男子。男子怎么会如此柔弱?像是受不了一点冷,比她这个货真价实的女人还要畏寒。

  “士族出身的人是会有些怪癖。”周明承也在一边看着,他解释道:“他们比起一般人要讲究许多,特别是这位赵公子,算是我这些年遇到过的最精致的人了。”

  周稚宁收回视线:“这话怎么说?”

  周明承道:“本来家中族学除却贴身衣裳以外,一应器皿都有准备。但这位赵公子来了以后就派人更换了屋中的一切陈设。从茶具、香炉、书案到花瓶、书架,甚至是帷幔、珠帘,都换成了他从京中到来的器物。”

  “除此之外,他房中日日燃着银霜碳。这样的数量府里供应不及,他便自己在城内购买,一月下来几十两银子的花费是常事。”

  “且上次接引之时,我还察觉他身上佩戴的都是暖玉,触手生温,寻常人不可佩戴,是极珍贵的珍品。”

  “饮食方面更是讲究,一日三餐都不是在府中留用,只是借了府里的小厨房,负责烹饪膳食的是他从京城里带来的厨娘,用以烹饪的食材也是每日从府外运进来的。”

  “至于衣料、出行、车马等等更是不言自明。”

  周稚宁咂舌。

  按照赵淮徽这样的生活习惯,那一个月下来至少也得百来两银子。不是说平原赵氏已经没落了么?怎么还有这么多的银钱供一个家族弃子挥霍?

  两人谈论着,不知不觉就到了七录书斋。

  由于有了赵徽的文章,前来购书的文人们在七录书斋外排起了长队。

  好在周明承常来这家书斋,书斋掌柜知晓他的身份,于是直接将人迎了进去,还免费奉上了两本《城西集》供二人赏玩。

  周稚宁也不与周明承客气,径直拿起一本就翻到了赵徽的那一页。

  下一刻映入眼帘的却是一手熟悉的瘦金体。

  同样的铁画银钩,同样的狂放恣意,与赵淮徽的字迹竟然有七八分相似。

  周稚宁有些惊讶。

  周明承在一边说:“这集子上每一篇文章笔迹都是由专人仿的原主,不说有十分相似,但也有八九分相像。但赵徽此人性格狂放,其在书法上虽有大成,但笔势走法很少有人能临摹得下来,最多只能仿八分,仿不出原来的神韵。不过赵徽的书法依旧很受文人们追捧,仿他之人如过江之鲤。”

  那赵淮徽应该就是仿的赵徽的笔迹吧。

  只是仿就有这样的气势,那本人的书法怕是更为不凡。

  周稚宁再看文章内容。

  约莫是少年意气太盛,文章内容锋芒毕露,有些地方过于激进到甚至于偏激。但字字珠玑,词采华茂,读起来令人如拨云见雾,茅塞顿开,确实是好文,周明承所言不虚。

  周稚宁读了一两遍后还舍不得放下,一边重读,一边在心中默背。

  她记性不坏,不消一盏茶的功夫,整篇文章就背的七七八八了。她咂咂嘴,感觉略有回味。再一抬头,周明承还在埋头读着,她想了想,干脆站起身来朝楼下走去。

  其实就算不答应周明承出来这一趟,周稚宁也是要来寻书斋的。

  她摸了摸袖子里拢起来的卷子,眼神在大街上巡视了一番,最终落到了一家其貌不扬的小书店上。

  “掌柜,打扰了。”周稚宁含笑着拱手,“不知贵店收文章么?”

  那掌柜的是个中年男人,细长眼睛,羊胡须,神情精明。

  他上下打量了周稚宁一眼,约莫见她模样稚嫩,年岁不大。

  “收……”

  掌柜的语调拖长,显得漫不经心:“但我们店只收大家,寻常举子们写出来的文章,我们是不收的。”

  周稚宁笑了笑,压低嗓音说:“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可收么?”

  这名字一出,掌柜面上散漫的表情陡然一收:“他?!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将袖筒里的文章拿出去。

  这上面正用漂亮的字体写着几个大字“忠奸之辨”,文章末尾还落了款——平江笑笑生。

  掌柜的把这落款连看了两三遍,确定印章没错后,才笑呵呵地说:“小兄弟,平江笑笑生的文章虽千篇难求,但他也有一两年没有出过新篇了。你这一篇……不知从何而来啊?”

  “自然是他亲自给我的。”

  周稚宁很熟练地搬出了自己在西河村时的一套说辞:“我是笑笑生的好友,他患有顽疾不能出门,以往的文章都是我代为出售。以往不写文章是因为他在游历山川,如今刚刚落脚平城,因此才有了这么一篇。若是掌柜的不肯要,那我就另找别家了。”

  “小兄弟别急!”

  掌柜的拦下周稚宁:“请小兄弟稍等,我这就上楼给你拿银子。”

  说着掌柜的走了。

  在没穿越之前,周稚宁的本职工作是明代文学史博士,从八股文到小说、诗词歌赋都研究了个遍,因此对于八股制度十分熟稔,写文章时融合了现代策略又常显的语出惊人。

  为了不着痕迹地赚点体己钱,她化名平江笑笑生给各个书斋写点科举文章。没想到文章在各举子中风行,大家都在讨论她的真实身份,还有人顺着文章内的蛛丝马迹过来求见,这才让她暂时停笔了两年。

  但如今换了新地方,这个笔名又可以重新用起来了。

  周稚宁正想的出神,眼角余光却忽然瞥见一道雪白的身影在墙角处一闪而过,很快就隐没在巷子深处不见了。

  她觉得这身影有些眼熟,眼神便顺着巷子的方向看过去,发现巷子里还伫立着一栋小楼。二楼的地方挂着竹帘子,帘里端坐着一个人,似乎正跪坐煮酒,帘外还有一只宝塔形状的青铜风铃,虽寒风微微摆动。

  这时,掌柜的下来了,将一包厚实的银子递给周稚宁,笑道:“我们斋主很喜欢平江笑笑生的文章,如果以后还有他的文章出来,还请小兄弟先拿到我们存文堂,报酬是一定少不了你的。”

  “你们斋主?”

  “是了,对面小楼二层那位就是我们斋主。”

  掌柜的给周稚宁指了个方向,她看过去,发现正是挂着宝塔风铃的小楼。

  周稚宁对存文堂的斋主没有什么兴趣,也没有多问,只收下了掌柜的给的银子,就转身离开了。

  二层的人影正好也于此时垂眸看了一眼街面,但只来得及看见周稚宁一道清瘦冷清的影子飘然远走。

  “徽儿,你在看什么?”

  二层之中,一个山羊胡须的老人开口问对面。

  老人对面跪着位年轻公子,眉眼冷淡俊美,鼻梁高挺,唇色略微苍白。也不知他是否极度畏寒,即使室内兽形火盆里正燃着红彤彤的炭火,可他依旧拢着一身雪色狐狸毛披风。

  闻言,他垂下眼睫:“似乎见到了一个人。”

  老人轻轻一笑:“听你身边的程普说,你这几天遇上了一个感兴趣的同窗,可是她么?”

  “不算感兴趣。”

  赵淮徽声线平淡,眼眸深处仿佛凝结了一层冰色:“只是觉得她尚未入周府便锋芒毕露,逼得那庶子周连玉下不来台的行为——”

  他似乎想说些什么,但喉结上下滚动了片刻,才艰涩地吐出两个字:“甚蠢。”

  就像他以前一样,不知天高地厚,以为凭借他一个人的力量就足以无可畏惧,最后才发现他不过是蜉蝣撼树罢了,甚至愚蠢的可笑。

  “徽儿,你现在不是赵徽,是赵淮徽。”老人拂了下山羊须,微叹道:“何必一直拿以往的那些事情来逼自己呢?”

  赵淮徽偏开头。

  老者摇摇头,道:“如今你脱离了琅琊来到平城正好是个机会,就这么到周家族学里看一看,瞧一瞧,兴许能得到些和以前不一样的感受。若你在那位同窗身上看见了你过去的一两分影子,不如继续关注她。因为我觉得这个孩子看起来……”

  他顿了顿,继而道:“并不完全和你以前一样。一时的锋芒毕露,说不定是以进为退。在她身上,你也许能看见更多你以前看不见的东西。”

  赵淮徽犹疑地抿了抿唇角:“是,贾老师……”

周稚宁将银子拢在袖子里装好的时候,周明承也从七录书斋里出来了。

  彼时周稚宁正在明亮的雪光里站着,眉眼俊秀,清淡雅致,冷的仿佛生人勿近。

  周明承喉咙上下滚动了一圈,忍不住叫了声:“宁堂弟。”

  周稚宁闻言朝他欠了下身子,道:“堂哥,我本是个坐不住的人,看了会儿文章就想上街逛逛。但看堂哥看的正入神,我实在不敢搅扰,所以就自己先出来了,堂哥勿怪。”

  “不怪你,再好的文章读起来都是枯燥的,即便是我,有时候也会走神。”周明承笑了笑。

  随即二人并肩踏雪往回走。

  周明承弯着眉眼:“你我二人是兄弟,若下次你觉得无味,自个儿出来就是了,不必拘礼等我,不然倒显得是我拘束了你,怪不好意思的。”

  其实周明承对其他的兄弟说话并不一直是这样如微风和煦的,只是周稚宁给了他一种不一样的感觉。

  以至于他说话不由自主地软和下来,就像平日里与几个堂妹说话一般温言软语。

  周稚宁并不清楚周明承的心思,只以为周明承是预备一门心思在她面前把好人装到底,扯了扯唇角,敷衍着回了些客套话。

  许是因为街面北风肆虐的缘故,周稚宁的声音被呼啸的风声一卷,显得支离破碎,周明承听不太清,就稍稍贴近了一些周稚宁。

  只是靠近了后,周明承的注意力却不由自主从周稚宁的话语,转移到了周稚宁的脖颈处。

  可能因为少年身形还未长成,所以周稚宁的喉结并不明显,只有一点凸起。脖颈更是纤细雪白,线条优美流畅,偶尔的一个垂首,露出颈后的一抹白腻肌肤,柔美脆弱的仿佛他一只手就能扼住。

  周明承眼眸颤了颤。

  似是察觉不对,周稚宁迎着并不清明的日光仰起脸来看周明承,眉眼如冰雪雕砌一般,抿住的唇色带着一抹浅淡的薄红:“堂兄?”

  “嗯?”

  周明承被唤了一声,下意识嗯了一声。可低头一见周稚宁琉璃般透明的眼眸,他仿佛像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不由立即匆收正了视线,言语有些慌乱:“呃……我、我方才在想二姑母与几位堂妹来了这几日,似是还未与府内女眷们见过。”

  原来是这件事。

  周稚宁移开眼眸,内心思忖,周府其实并不待见她一家,这从周允能的态度就可见一斑。因此,周稚宁并不指望周府的女眷们会对杨氏她们有多大的善意,见了面,不嘲笑杨氏几个如村姑一般寒酸就算是积德了。

  只是这事儿又推不开,毕竟哪儿有妯娌同住一府却互不相识的道理?

  更何况这宅子里可还住着那些高门子弟呢,若是叫他们闻听了,未免又要惹出笑话,讥讽周允能一朝得势便猖狂。

  也难怪周明承出神思索,这事儿确实不好安排。

  周稚宁帮着出主意道:“大伯母执掌中馈,无暇顾及旁事,我们也不愿意多加叨扰。寻常那些迎门的礼节就不用了,不如就明日一同用次晚膳,届时我再引家母和几个姊妹与大伯母见过,这就算完了。”

  这话题本是周明承为了转移注意力才丢出来的一个,没想到周稚宁却真为他出好了主意。

  其实周府的态度周明承心知肚明,既然周稚宁肯不拘礼节,周明承也不强求,道:“即使如此,那我今日回院后就与母亲商议。”

  两人说好之后,就分开了。

  *

  第二日周稚宁到族学时,学堂里的人已经坐的差不多了。

  牛、李、林三位夫子大概私下里商量过授课详情,因此今日是分开授课,李、林两位夫子都没来,到的是牛夫子。

  这位牛夫子长相如同他的姓名一样,很是粗犷,浓眉虎眼,毛发浓密,身形高大魁梧。虽然他已经尽量如同其他文人一般剃干净脸上多余的胡须,蓄美须髯,穿文人青衫。可他只要往哪儿一坐,看起来还是像江湖上落草为寇的贼匪。

  因此不过一天,族学里就有些嘲笑牛夫子外貌的言论。

  外貌协会当真是自古有之。

  “肃静!”

  牛夫子站在堂前,面无表情地说:“在座的既然来了这个学堂,便应该知晓来年二月便是童生试的时候了。童生试分为县试、府试和院试三阶段,你们只有最终通过了院试才能被称为秀才,才能取得参加秋闱的资格。其对于在座的重要性有多大,想必我不用多做赘述了吧?”

  周稚宁在下方听着,揉了揉额角。

  古代的考试不同于现代,不是那么的人性化,一次考试往往就是一口气考完。就拿童生试来说,常常是五场连考,考过了紧接着就是府试,然后就是院试,时间安排的十分紧凑,错过一场,那整个童生试的成绩就作废了。

  一次童生试考不过,那就得再等三年。若是再出了差错,那就是三年之后又三年,可是人生又等得起几个三年?

  而除却了这些外在因素之后,再就是内在因素。

  就拿县试来说,第一场是考四书两道、作诗一道。第二场是四书一道、赋一道、诗一道。第三场是四书一道、诗一道、论一道。第四场四书一道。

  先不说四书《大学》、《中庸》、《论语》、《孟子》之类加起来百万字的理解、背诵量,就说诗、赋、论这三者,也不是简单好掌握的门类。

  有多少人考这个童生试,从十来岁考到二十来岁,足足花费了十年光阴,甚至也未必能考上,周明承在十五六岁的年纪就中了秀才,已经可以算是人中俊杰了。

  如此看来,童生试不可谓不是踏上科举之路的第一道门槛。

  果然,牛先生将话说完,学堂中一些尚未考过童生试的人都忍不住窃窃私语了起来,大部分看上去都很紧张,不过周稚宁的心情还算平静。

  四书、诗、赋、论这几样,她自从来到这个世界之后就一直有认真研习,她前世的身份也算是帮了她大忙。所以在西河村的时候,为她开蒙的夫子差点将她当作百年难得一遇的奇才,批语她若是下场考童生试,拿个案首是不成问题的。

  虽然周稚宁知道自己只是沾了成年人心智的光,但也明白童生试对她来说应该不会那么艰难。

  因此相比于其他人的坐立不安,周稚宁目光清正地端坐于自己的座位之上,反倒显出几分巍然不动的风姿。

  赵淮徽眼角余光瞥了她一下,颜色寡淡的唇瓣微抿。

  牛夫子面上不显,心中倒是对周稚宁的态度有些欣赏。要知道科举考的不只是知识储备,也是身体、心理。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的人,科举一途往往走的更顺。

  他走到周稚宁面前,神色略微和蔼:“我记得你叫周稚宁?”

  周稚宁讶异牛夫子会主动来问她,忙站起来应道:“是,夫子。”

  “可有文章让我看看?”

  周稚宁左右看了一眼。

  学堂内,周连玉几个对她侧目相看,似乎在关注牛夫子对她说些什么。

  周稚宁垂下眼眸想了想,就翻出了昨日交上去的《忠奸论》。

  这文章是几位夫子看过的,内容被周稚宁写的很稚嫩,逻辑也有几处混乱,除却字形尚可之外,完全找不到可以夸赞的点。

  牛夫子看完之后,眉心果然拧了起来。

  周稚宁等着牛夫子将文章还回来,但出乎意料的是,牛夫子拿起朱笔在她的文章上圈了几处,周稚宁一看,正是她故意改动的地方。

  “你的文章虽然看上去还不成熟,不过细看还是能发现几处妙思,只是说的太过浅薄,不够深入。这几处你可以再想想。”

  周稚宁行礼:“多谢先生指点。”

  牛夫子点点头,捋着胡子走了。

  周稚宁盯着牛夫子魁梧的背影,心中对他多了些好感。

  相比于李、林两位夫子,牛夫子似乎更在乎普通学子。同样是改文章,周稚宁交上去的《忠奸论》漏洞百出,李、林两位夫子就随便批一句‘字形尚可’,便发放回来不再多管。而周明承那篇文章即使被标为第三,被发放回来之后,也有夫子围在他身边细细指点能更进一步之处。

  归根结底,还是周稚宁身份不够。

  “牛尚林。”

  这时,周稚宁耳边忽然传来一道冷清的男声。

  她疑惑地扭过头去:“什么?”

  “我说牛夫子的名字叫牛尚林。”赵淮徽的眼神很冷淡,似乎藏着千山万雪,“他在朝中认识九王爷,与山东省新上任的道台大人是故交,平城的知县是他曾经的学生。”

  周稚宁的眉心缓缓地皱了起来,眼神冷淡:“赵兄,我与你并不相熟,你何必跟我说这些?”

  “我只是在提醒你。”赵淮徽的语气也很淡,“你得罪了周连玉,若连童生试也考不过,周府怕不会再有你立足之地。”

  周稚宁扬起眉毛:“你看过我昨日的文章?”

  “粗略扫了一眼。”

  赵淮徽眼神漆黑,像是站在一个极高的地方审视着周稚宁的文章:“若你童生试时还是现在这个水平,你过不了。”

  周稚宁扯了扯唇角。

  所以这个士族忽然对她说这些没头没脑的话,就是想给她指一条明路?毕竟童生试的第一场县试,主持者是平城的县令。若是巴结上牛夫子,兴许她还能得到一二“指点”。

  这话如果是亲近的朋友对她说的,她还能觉得对方是好意,只是她与赵淮徽毫不熟识,甚至两个人的对话到目前为止都不超过十句,对方忽然提这么一茬,倒让周稚宁疑心他的动机。

  “我过不过的了,就不劳赵兄费心了。”周稚宁望着赵淮徽,“更何况,赵兄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你自己。昨日的那篇忠奸策论,赵兄的排名似乎还在我之下呢。也不知在童生试时,能不能取得一个好名次?”

  赵淮徽一抿颜色浅淡的唇瓣,眉心微蹙:“我不必在乎童生试的成绩,但你不一样。”

  “对,赵兄当然可以不在乎。”周稚宁一笑,“赵兄毕竟出身士族嘛,自然比我们这种平头老百姓有出路。”

  “你——”

  赵淮徽明显被她的话噎了一下。

  周稚宁不想与赵淮徽多做纠缠,干脆利落地转回身翻阅自己面前的书册。

  毕竟她出手的文章是什么水准,没人比她更清楚。赵淮徽的排名居然还在她下面,可见文章水平有多么糟糕。巴结牛夫子这个捷径显然更适合他,也不知道这个士族是哪儿来的勇气来给她做指导的。

  想着,周稚宁冷笑:“呵。”

  赵淮徽一顿,旋即将眉心蹙的更紧了。

  他不懂,他这明明是好意。

到了用晚膳的时候,众人就出了学堂。

  周明承还是照旧等着周稚宁。

  两个人踏雪而行,雪块在两人脚下发出吱嘎吱嘎的声音。

  周明承扭头,发现今日周稚宁比昨日多加了一件绛色披风,纤细白皙的脖颈上缠着一圈兔儿卧,细密的雪色容貌将她的脸围起来,显得眉眼清雅冷冽。

  周稚宁道:“今日的晚膳要劳烦大伯母了。”

  “一家子人不必言谢。”周明承让自己收回视线,“只是母亲的意思是,既然是一家子共同用膳,不如请了族学的诸人一道,年关将至了,这样也显得热闹。”

  周明承的母亲邓氏是大儒之女,从小就被教导着执掌中馈,深明后宅管家之理,做事也十分稳重大方。此次宴请族学的想法也不错,算是当着众子弟的面承下了与周稚宁一家人之间的关系。

  周稚宁无可拒绝,自然应承。

  席面是周府早就备好了的,等周稚宁与周明承到时,周府内的一座水榭上已经挂满了明角灯,将池面照耀的水波荡漾。

  邓氏坐在主桌,旁边一水儿围着她生的几个儿女。大些的是一个姐儿,名唤周妍,十一二岁的年纪。小些的还不会走路,由乳母抱着在一边喂养。其余的就是邓氏院子里的丫鬟,贴身的一个大丫鬟站在邓氏后面,预备着等会儿为邓氏伺候布菜。

  至于周允能的几个姨娘则上不得台面,都安排在次次桌。

  次桌则是几个姨娘生的哥儿、姐儿,她们虽出身不高,但也是周府内的正经主子,论地位是要高出姨娘。杨氏和周巧珍、周巧慧几个全都凑在次桌。至于周允德暂时没来,论道理他是二老爷,又不是女眷,因此就跟着周允能叙话去了。

  族学里的学子们出身不错,可因为是外男不能离女眷们太近,因此就将他们安排在一处靠近梅林的地方,既能欣赏水榭景色,也能嗅得一缕梅香,是个不错的地方。

  周稚宁和周明承的座位也都在这里。

  不同的是,周稚宁是因为身份有限,周明承则是以主家的身份来作陪的。

  周稚宁刚坐下,眼神就追着杨氏她们看去。

  好在虽然杨氏出身不高,可将几个姐儿都教养的不错,不说有如世家贵女的教养,但也是落落大方。

  见几个姊妹脸上都带着笑,周稚宁也弯了弯眉眼,神色温和。

  这时,她耳边听到有人道:“赵兄,我能和你换个座位吗?”

  周稚宁回过头来,看见她身边坐着的是余青松,是学堂里能坐在中三排的人。他申请换座位的对象是赵淮徽,而赵淮徽旁边坐的是周明承。

  谁都看得出来,这个余青松是想去和周明承套近乎。

  按理说赵淮徽出身没落士族,如果和周明承打好关系,对自己也是很有好处的。但在听到余青松的话后,赵淮徽竟然也不拒绝,面无表情地站起来,很干脆与余青松换了地方,又在周稚宁旁边坐下了。

  周稚宁本不想和赵淮徽多靠近,但因为周明承在这桌的缘故,许多人都想往这桌挤,本来只能容纳八人的方桌,硬生生坐下了十二人,周稚宁也被迫移动了圆凳,与赵淮徽贴在了一处。

  赵淮徽瞥了她一眼,周稚宁回看。

  两个人的视线在空中交错了一瞬间,就如同互不相识一样迅速偏头。其动作丝毫不拖泥带水,可见在课堂之上结下的梁子,这两个人都还记在心里。

  不如就这样互不说话一直到晚膳结束算了。

  周稚宁默默想。

  可偏偏上天不让她如愿,因为席间人实在太多,丫鬟们来摆饭竟然也找不到插手的空当,为难地左右看来看去,最终觉得周稚宁身形清瘦,还算是能见缝插针,于是就走到周稚宁与另一名子弟之间弯腰摆饭。

  周稚宁被这丫鬟一挤,身体不由自主地就往赵淮徽那边靠。被发带束起的青丝拂过赵淮徽的手掌,又飞快地滑下。明明只是一瞬的接触,却给指尖带来了两分难以抑制的酥痒。

  赵淮徽又瞥了她一眼,长眉似乎扬了扬。

  周稚宁心中郁闷,想要直起身子。

  可是摆完饭之后,不知是何人又给他们这一桌上了一壶温酒,选的还是周稚宁这边。周稚宁方才直起身体,现在又被迫压了下去。她额上青筋微跳,可又只能继续保持姿势不动。

  但周稚宁往赵淮徽这边偏,赵淮徽不知为何也没躲,依旧原位端坐,二人一下靠的极近。周稚宁从赵淮徽身上闻到了一股淡淡的味道。像是雪后的松柏,冷冽清寒,仿佛让人看见了千山万雪,闯进了荒茫一片的冰原。

  周稚宁不由偏开头想,抛开这士族恶劣的性格不谈,他身上的味道还是挺好闻的。

  *

  温酒上完了,周稚宁终于得以摆脱,立马就坐正了身体。

  这时,席上有人拿起酒壶倒酒。

  有人笑道:“冬日里怎么还吃酒?当心明儿写大字的时候手发颤,被牛夫子打掌心。”

  “不过一杯,权当暖身吧。”

  那人笑嘻嘻说着,着意给席面上每个人都斟了一杯,一圈下来,酒壶就见底了。

  周稚宁不善饮酒,手拢在袖子里未动。

  倒是赵淮徽似乎格外畏寒,散发着蒸腾热气的酒甫一摆在他面前,就被他饮尽了。

  沾了酒液之后,他唇瓣恢复了些许血色,不再是苍白无色的模样了,身上的寒气似乎舒缓了许多。

  不过酒只一杯,赵淮徽喝了之后就没有第二杯了。

  周稚宁看了看自己面前尚未动的热酒,转眸瞥了赵淮徽一眼。但最终她还是没动,静静地等待酒杯热气散尽。

  席面上酒过一巡,几个子弟也就热络起来了。

  一人道:“听说唐衔青也会来族学。”

  “唐衔青?”有人惊奇,“可是内阁大学士唐纳之的长子?”

  “他竟然也来了族学。”

  “唐衔青俊美不凡,出身才干都是拔尖儿的,最重要的是至今尚未婚配。”

  “我也听说了,听说唐夫人正在着意给他找一门好婚事。也不知哪家的贵女会有这样的福气。”

  只是这些人虽然嘴上说着不知道花落谁家,但心里还是觉得周府的可能性最大。

  且不说周允能现在风头正胜,就说周明承也是十几岁就中了秀才的俊才,前途一片坦荡。

  而且算算年纪,唐衔青今年十七,只长周妍六岁,正好可以定下婚事。

  即便桌上也有人意动,想为自家姊妹争取,可大部分也只是想想就算了。

  周稚宁也只是听听,没把这事儿往心里去,毕竟以身份论,这个叫唐衔青不会与她家几个姊妹有任何交集。

  接下来各人用饭闲谈,其内容也因为谈到了唐衔青,而偏向于婚事嫁娶这方面。

  周稚宁对这些话题并不感兴趣,简单净过手后,她就跟着周明承暂时离开了席面,去与杨氏等人一同对邓氏见礼。

  周稚宁一走,席面上便有人笑道:“文人都说娶妻要娶贤,我却不然。我若将来婚配,必定要娶一个美人,只要她往哪儿一站,就叫人移不开眼,浑身骨头发酥。”

  “天底下女子虽多,可美人不多,汪兄也太挑剔了些。”

  “章兄此言差矣,在咱们族学里倒也不是未见容貌出众之人。方才走的那一位不就是么?”

  他们是不敢拿周明承说笑的,所指的自然就是周稚宁。

  赵淮徽眸中凝起一点冰色,抬眸望向说话者。

  说话者还在喟叹:“这样的容貌气度,倘若是托生成女子,当是何等的惊艳绝伦,只可惜是个男子。”

  大概是因为周稚宁不在,所以这几人谈论起来也没什么顾忌,更何况在这桌席面之上,没有人是周稚宁的好友,他们也不用担心会有人转告。

  “要是真心喜欢,结个契兄弟又有何不可呢?届时给足钱财,也不失为一桩风流雅事啊。”

  “她身份地位不如你,左右也翻不出什么浪花来。相伴个五年、十年,再为她寻个幼妻繁衍子嗣就可以了。”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的,说的那人倒有点心动,可又摇头道:“我倒是不吝啬于钱财,只是她家身份地位太差了些。以我这样的家世,若是将来被她缠上反倒不美了。”

  话音刚落,砰一声,桌面上的酒杯不知怎得摔到了地上,碎成了八瓣。

  众人一怔,皆往声音来处看去。

  赵淮徽冷面站起,眉眼犹如寒冰凝结,漆黑幽深的眼眸盯着那说话人,长久不发一语。

  被看的那人仿佛被人从头泼下一桶冷水,猛地打了一个寒颤。

  桌上众人都以为赵淮徽要动手了,可谁知赵淮徽抬眸瞥了一眼水榭处,到底还是沉着脸,转身离开了。

  直到赵淮徽的身影消失在夜色深处,那人才敢弱弱地开口:“赵兄这是怎么了?”

  他们都不太理解为什么赵淮徽忽然就发难了。

  片刻后,才有人试着解释:“也许赵兄出身士族,最为清高,最讨厌契兄弟的说法吧?”

  “或、或许吧。”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士族现在再怎么没落,底子也是有的。因此在赵淮徽自己要求座位落在最后一排的时候,就没人反驳他。如今他就是甩手离席,也没有人会去指责他。

  另一边,主桌上。

  邓氏的容貌生的寡淡,淡淡的眉毛,淡淡的唇色,面色也是淡淡的。她挽着个双垂髻,乌云般的鬓发里插着两根祖母绿宝石簪子,一身双排扣石青长袄,羊脂玉般的手腕挂着个足金的宝石镯子,手下按着个汤婆子,眉眼舒展,很有当家主母的气势。

  “弟妹。”邓氏对着杨氏颔首,轻声细语,很是温柔,“二弟到家那天我就该与弟妹见礼的,只是府中事忙,一时顾不上,还望弟妹勿要怪罪。”

  周稚宁闻言心中轻笑,邓氏与周允能倒不愧是一对好夫妻,用来搪塞人的借口都如出一辙。

  然而杨氏却受宠若惊,邓氏气度不凡,对她又和风细雨,杨氏许久没有感受过这样的尊重了,当下连连点头,道:“不敢不敢。”

  邓氏对杨氏这样的态度颇为受用,她略一扶发髻,眼眸如波般流转,落在周稚宁身上:“这就是宁哥儿吧?果真生的好。”

  说着,她朝身边一使眼色,一个名叫明月的大丫鬟就拿着个荷包走上来,弯腰递给周稚宁。

  “给小孩子的见面礼,收下吧。”

  这荷包里至少也封了十两银子。

  周稚宁需要用钱的从来不推拒,毕竟笔墨花费实在不小,她家又实在拮据,每次笔墨费都需要凑,常常只有几粒碎银,还得省着花费。

  她额外写文章所赚的花费又不能全数拿出,毕竟来路说不清楚,好不容易有了这么一笔明路银子,周稚宁立即从善如流地收下,弯腰谢礼:“谢大伯母。”

  邓氏又看向周巧珍几人。

  不过比起周稚宁,邓氏的礼就稍显轻薄,只是一人给了一个小匣子,里面装着几对时兴的珠花、簪子。

  不过因为在乡野时从未见过,三姐妹还是爱不释手。

  “看秀姐儿的模样,似乎与我家妍姐儿相差不远。”邓氏弯弯唇角,柔声细语,“不如就叫她俩伴着一处玩玩儿。”

  周巧秀早就被邓氏迷晕了,她从来没见过那么漂亮的人,优雅的谈吐、精致的服饰,甚至是身上的香气,整个人就像神仙妃子。

  妍姐儿虽然内敛,却生的格外甜美清秀,端坐在旁时如同从画卷里走出来的人物一样。

  这对母女让周巧秀艳羡极了,因此一听她能与妍姐儿相伴,连想都没想,立即点头:“好!院子里有梅花,我带妍姐儿去瞧!”

  妍姐儿闻言害羞地点点头,两人就拉着手离开了。

  邓氏眼眸中笑意加深,拿着手帕擦擦唇边口脂,笑道:“明月,你去陪着两位小姐,雪天里路滑,别让她们摔了。我也累了,先回了。”

  这次见面很简单,但礼节也做的很周到,邓氏这时离场也没什么。

  只是周稚宁看着周巧秀和妍姐儿玩耍的背影,倒是有些疑惑,以周府势力的风格,会允许她们的长女与一个乡下丫头伴在一处吗?

自从与邓氏见了礼,妍姐儿和周巧秀两个就相熟了起来,连带着杨氏几个也经常在府里走动,不过大多数是去坐着绣绣花,谈谈天,没什么大事。

  周稚宁也就渐渐放松了对杨氏的注意,毕竟她也只有一个人,每日族学里的事情已经很多了,再加上她每日天不亮就起来念书,实在没有什么多余的精力分给杨氏。

  周府里的族学虽然看起来不成个样子,但规矩很重,每日都要点卯,时间就在卯时二刻。

  周稚宁才点过卯落座,不久就看见林老师带着一个穿着宝蓝色褙子,腰间挂着块美玉,眉眼俊美的少年人走了进来。

  一见着人,周稚宁就猜出他估计就是子弟们口中议论的那个唐衔青。

  唐衔青的父亲是内阁大学士唐纳之,官居正五品,照理来说是比周允能这个正四品大员的官位低些。但前些日子圣上刚刚下旨,封唐纳之为太子太傅。这个并非虚衔,而是太子货真价实的老师。

  因此作为唐纳之的嫡子,唐衔青的地位身份高的吓人。

  林老师大概是得了通知,一来就将周明承身边的位置空了出来,预备让唐衔青坐,至于这个座位的原主人则被挪到了下一排。

  学堂里的座位本就刚刚好,如今忽然多插了一个进来,倒连累了周稚宁往旁边多坐了一个,本来好好的方块阵型,此时多出来周稚宁这么一个点。

  那边唐衔青的视线在整个学堂内环视了一圈,眼神落在周稚宁的脸上,眼里闪过一丝惊艳,不由多停顿了一会儿,随后才笑着坐下了,与周明承互相见礼。

  “子瞻兄,去年考场我们可还见过面,如今再聚首,竟然如此有缘。”唐衔青笑道。

  去年童生试的时候,唐衔青和周明承一个考场,二人早就见过面,关系颇为友好。

  周明承也笑:“有为兄瞒的我这样紧,一丝风声也不透露。还是听同窗们闲谈才知道有为兄要来族学。”

  “你知道我最受不得拘束,学堂里又闷得慌,我这是几次三番推脱不掉,这才来的。”

  唐衔青笑道:“不过若我早知道你们学堂里有一位美人儿,我肯定不会那样百般推辞,你也能早些接到我的信了。”

  “美人?”

  周明承一愣,脑海中立即浮现出一张冷清的面孔。

  他不由抿了抿唇瓣:“有为兄说的应该是我宁堂弟吧?她容貌确实生的好,只是她身为男子被叫做美人不合礼数,还望有为兄莫要开玩笑。”

  唐衔青奇道:“你什么时候也变得如此正经了?那堂弟与你家很亲近么?”

  周明承看着唐衔青这张风流俊美的脸,平静道:“先不论亲近与否,我那堂弟终究是堂弟,我这个做哥哥的总要担点责任。”

  这番话说出来,唐衔青随意的笑了笑,转过身去,开始翻阅桌案上的书籍,显然并不觉得周明承对自己的庶弟都不愿多管,还对一个堂弟有什么责任。

  周明承却回过头往周稚宁那边瞥了一眼,眼眸微沉,心中不知为何有点淡淡的不快。

  *

  如今已经十二月中旬,离童生试还有不到三个月,即使林、李两位老师平日总是刻意迎合周家本族子弟,但这个时候也稍稍把注意力分给了周稚宁这些马上要入场的学生。

  周稚宁坐在这个“刺头”的位置,前后都没人,只有身边坐着个赵淮徽。

  不过自从上次赵淮徽被她讥讽过后,两人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话了。

  只是这种不说话可能是她自己单方面认为的,因为她有时候发现赵淮徽会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她,似乎是有什么话要说似的。但是每每尚未开口,她就故意做出疲倦的姿态将之挡了回去。

  久而久之,赵淮徽也不再露出这种表情了。

  周稚宁对此感到很受用,毕竟他俩阶级不同,三观也会不同,多聊两句,也许两个人结下的梁子会更大。

  周稚宁翻了翻面前的《文章选注》。

  四书五经是这个朝代必学科目,四书不必多提,五经则是《诗》、《尚书》、《礼记》、《易经》、《春秋》。

  每一部经都是圣人精华大成,若要让学子们个个学的通透自然是不可能的,因此在开蒙的时候,老师会根据学生的情况与意向为他们选择主要学习的经典,也就是所谓的本经。

  她的本经是《春秋》,此书微言大义,以一字寓褒贬。虽然是孔圣人经典,可因为难度太高,选择它作为本经的学子甚少。即使是周稚宁在翻阅时,也不敢保证全能吃透。

  所以以往她花了很多时间在理解《春秋》之上,只是本经虽然重要,但其他的经典也不能不一概不知。

  周稚宁已经简单背诵理解过其余四经了,但还觉得不稳,就拿了《文章选注》看历代名师对四经的分析解释,堪比现代的《教材全解析》。

  她在翻阅的时候,林老师就站在前面授课。

  对于唐衔青这位大学士之子,林老师格外重视,在讲解的时候,时不时就喜欢抽唐衔青回答问题。

  只是唐衔青早就过了童生试了,他与周明承一样,应该准备两年后的会试才对。

  林老师为了迎合他的水平,问的问题就越来越难,角度也越来越刁,越来越靠近会试的难度。

  这导致底下一群备考童生试的学生们听不太懂,可又不敢左右议论,只好如同身上长虱子,来回不安分。

  又过了一炷香的功夫,终于有学生忍不住,低声对身边人吐槽:“林老师心也太偏了,这哪儿是童生的难度?真要将那唐衔青如佛一般供着,又何必开设这族学呢?白白耍人玩儿。”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许多人都听到了。

  周连玉也是深以为然地点点头。

  他自认为水平不错,虽然尚未下场,但总觉得自己理应中个秀才,平日里听课也十分积极,颇瞧不上周围听课时抓耳挠腮的学生。

  但如果难度超标,抓耳挠腮的成了他自己,周连玉心里就难受,有种凤凰与山鸡为伍的羞耻感。

  可转头一看,周连玉见最后一排周稚宁倒是巍然不动,不紧不慢地翻阅手上的一本集子,似乎并不受林老师偏心的影响。

  他想了想,等到林老师问及:“可有人知‘古之学者必严其师,师严然后道尊,道尊然后民知敬学①’是何意思?”的时候,他立即举手。

  周连玉也是周家人,虽是庶子,但毕竟也是周允能亲生。因此林老师也不拂周连玉的面子,点了他道:“好,含章,你来说说。”

  “这句话出自《易经》,乃是说为学之道,一定要尊敬老师。老师受到尊敬,其所传授的道才会受到尊重;道得到尊重,普通民众才懂得敬重学问。”

  周连玉刚开始认真地解释句子意思,林老师也是边听边点头。

  可是话音刚落,周连玉猝不及防朝周稚宁那边一指,面色凛然道:“所以学生认为周稚宁不配坐在学堂里听老师您授课。”

  忽然被点到名字,周稚宁一脸茫然地抬起头来。

  林老师皱起眉头:“含章,你这是什么意思?”

  “老师,您方才站在堂前仔细讲解课业足有半个时辰,辛苦备至,我等都体会老师不易,听的认真。”周连玉冷哼一声,“可唯独周稚宁闷头翻书,摇头晃脑,丝毫不听老师教诲。《易经》说‘师严然后道尊’,周稚宁没有却没有半点尊师重道之心,可见她玷污了学堂,不配坐在这里听课。”

  周连玉居然告小状,还牵扯了平日里心胸最窄的林老师,当下,方才那个真正说了林老师坏话的学生像是被烧到屁股一样猛然低头,生怕林老师生起气来,把这把火烧到自己身上。

  还有一些人则是看出周连玉在故意刁难周稚宁,毕竟就林老师那偏心样儿,整个学堂里不听他讲课的有十来人,可周连玉偏偏拿周稚宁开刀。

  他们对周稚宁得罪了周连玉的事情早有耳闻,如今一看,都觉得有热闹可瞧,便帮着周连玉帮腔。

  “是啊,周稚宁目无尊长可不行。”

  “我瞧她看的是《文章选注》呢,这本讲的都是五经文章,就她那文章水平,她看得懂吗?”

  “若不严惩,林老师的面子往哪儿放啊。”

  ……

  众人你一句,我一句,吵的整个学堂都不安静。

  唐衔青虽然出身好,但家里也是庶弟一大堆,像周连玉这种手段粗劣的陷害,他眼珠一转就能看出了门道:“子瞻兄,你家族学也太热闹了。若是天天有这样的戏可看,我肯定早就飞来了,哪儿还等我父亲把我押来啊。”

  言语间虽然带着笑,但因为二人关系较近,所以唐衔青的话里也没有讥讽的意味。

  只是其他子弟们就不会那么留情了。

  不少人都当看着出好戏,可这周府又不是戏台子。

  周明承沉着脸瞥了眼周连玉,道:“叫有为兄看笑话了。我那庶弟自小被姨娘她们教养,收在我母身边不过三年。虽然我母已经尽力教他规矩,但他还是这般上不得台面。”

  两人说着话,林老师皱起了眉头,走到周稚宁身边一看,发现她桌案上放着的确实无关本堂课内容的书,可是《文章选注》又不能算是闲书,若是听从周连玉胡扯两句就罚了,也站不住脚。

  但学堂之上,所有学子都在等着林老师做出处置。

  林老师捋了捋胡子,沉吟片刻,问:“含章检举你不尊师重道,我并非偏听偏信之人,因此我来考考你,若你应答得当,我便不追究你看这《文章选注》,如何?”

  “老师请出题。”周稚宁低头。

  “我且问你,‘克明俊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平民。平民昭明,协和万邦。’②一句该如何解释啊?”

  周围学子都是一愣。

  童生试是科举的第一道门槛,考的不会很难,虽然也沾了治民、治国的政策,可也多半也是出自《论语》、《孟子》之类的经典。

  但林老师出的这一句明显不是孔孟之言,属于偏且刁的题。

  一些取得秀才功名的人努力回想了一番墨义注释,都发现这句在自己的脑海中的记忆很模糊,就算是自己,也没办法将这句话解释的尽善尽美。

  林老师摆明了是想偏向周连玉,却又不想用周连玉蹩脚的理由,所以才弄了个更高明的方法欺负人。

  周稚宁显然也看出了林老师的心思,她抬眸环顾四周,林老师的轻蔑神情,周连玉充满恶意的嬉笑,以及周围这些高门子弟们看热闹的戏谑眼神,似乎都笃定了周稚宁答不出这个超纲的问题,马上就要出丑。

  “为何不语?”林老师故作疑惑地捋了捋山羊须。

  周稚宁收在袖子里的拳头紧了又松,松了又紧,好半晌,她才轻声道:“……学生不知。”

  林老师早知如此,他冷哼一声:“你学问不佳,却又不多做努力。既如此,今日就罚你在堂外站立,我们何时散学,你何时解罚,如何?”

  “学生……领罚。”#长文创作激励计划#

用户评论

念旧情i

听名字就让人觉得剧情应该很精彩啊,感觉男主的经历会很传奇!

    有7位网友表示赞同!

强辩

严冬时分的故事更容易勾起人的情绪,这个背景设定很有意思。

    有19位网友表示赞同!

独角戏°

寒门首辅?一定是一个逆袭的故事吧?我期待着男主最终站在权利巅峰的一天!

    有15位网友表示赞同!

一个人的荒凉

作者紫流金的作品之前好像也都是精彩的,这次应该不会失望!

    有12位网友表示赞同!

桃洛憬

这个时代背景会不会是古代王朝?很想了解一下那个世界的政治斗争和门阀关系。

    有14位网友表示赞同!

浅巷°

喜欢这类历史剧情游戏,人物间的纠葛和权谋总是让人看得津津有味。

    有5位网友表示赞同!

孤自凉丶

远程松林被笼罩是什么意思啊?感觉很有画面感,预示着什么事情呢?很想知道后面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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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恍

我比较好奇这个首辅是谁?是单纯的官僚职位还是权力掌握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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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离我

剧情描述很简洁,更激发了我的想象力,期待游戏能带给我更多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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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想

希望能有不同的人生选择和结局,这样多玩几次才能体验到所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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虚伪了的真心

如果能让玩家扮演不同的角色参与其中,那该有多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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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傲苍穹

剧情的深度很重要,希望能够展现出人物的心理变化和社会现实的矛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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嘲笑!

期待游戏能有高质量的配音和原声音效,增强游戏的代入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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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焰﹏゛

画面风格应该要符合这个时代的设定,尽量贴近历史,避免太过现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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焚心劫

喜欢这种充满悬念的游戏,故事越复杂,我越想玩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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微信名字

希望游戏玩法丰富多彩,例如政治斗争、经济策略等等,不要只是一味的剧情驱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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断秋风

这个严冬的背景设定很有意思,会不会有关于冬天的特殊事件发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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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梦遥不可及

感觉这个故事将会充满悲情和奋斗! 挺期待看到寒门子的逆袭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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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来未必来

如果能加入一些爱情元素的话,估计会更受欢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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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城烟柳

总之期待游戏的发布日期!我已经迫不及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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